话说阿诺醒来,入目是个搭拉着的小脑袋,细柔黑发,浅浅微香。童子靠坐床头,睡梦之中,双手也不忘将他的被角掖好。
眼光滑过丝帐下睡得正酣的一对小雪豹,背后剧痛,昨日之事回到脑中,此是何处?他犹豫片刻,慢慢地翻身坐起,静静调息。
半柱香功夫,苏容若睁开眼睛,用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喜道:“不曾发热,感觉如何?”阿诺微笑:“我自幼体健,这点伤无妨。”
苏容若料他牵挂白山,便将与阿禧分工的事情说了:“你放心,他和白小郎定会协助官府疏散民众。”
说话间掌柜前来问候,阿诺对他建言,请当地士绅集结马骡到白山方向去接人。苏容若也给便宜爹娘送信,说白山异象,他们已经撤出,不用担心。
中午有人陆续到达槐山镇,安静的小街开始变得嘈杂而忙碌,入夜开始连续小震,震感微弱。
翌日,更多的人流涌进,镇上大户和客栈都张罗着安排住宿食水。街上人潮涌动,处处弥漫着惶惑不安的气息。
苏容若却相对淡定,她早早便让白家仆人备好生活必需,并拘着他们在客栈煲汤煎药,自己除了吃喝睡觉,便是登上高阁,眺望白山。
再一日,倩娘小枳带来阿禧的信,说他和官府乡绅连夜跑完南峰方圆百余里,有人家的地方都通知到了,现在正帮着最后一批人撤离。
这小子平素极聪明,关键时候却傻缺,还不快跑,万一撞上火山呢?苏容若腹中暗诽,眉间不由就有丝焦躁。
阿诺猜出她的想法,正色道:“我们是预备军官,救民于水火本是职责,阿禧愿舍去性命,不愿苟且偷生。”
你救我这小民于水火,可惜我胸无大志,将你带走,让你偷生了。苏容若几分不悦,但想到他为救她重伤未愈,不禁暗中承认,相比起来,自己的确是自私得紧。
一时无语,抬头见烈日升空,闷热异常,便打发倩娘小枳去梳洗,自已吃过中饭,又上到高阁,阿诺心中牵挂,也沉默地跟在后面。
两人才刚站定,客栈的楼就开始剧烈摇晃。天边群鸟惊起,窜飞而过,苏容若拉紧栏杆,惊恐地看向北方。
巨大的灰黑云柱从南峰的山顶升起,蘑菇云般向天际蔓延,接着,伴随着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通红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即如雨落下。
众人吓得呆若木鸡,长街一时寂静。
火焰层层高升至数百丈,迸发出眩目的金红两光,滚烫炽热的岩浆和石块四处飞散,约十分钟后才慢慢减弱,但黑灰暗云却是越聚越多。
只在电影中见过的灾难场景活生生地现在眼前,苏容若被震得眼神发直,双膝酸软,正摇摇欲坠时,被阿诺从后面半抱扶住。
“南峰完了。”“老天示警,世道要乱了。”“我的田庄,全没了。”人群中,尖叫,哭泣,咒骂声响成一片,混乱悲怆之极。
“此是老天在罚我朝连年战争么?”阿诺喃喃自语,苏容若却很快清醒:老天让我来,就是要我用超越时空的知识,来帮助这些人吗?
这些知识哪里来的?阿诺阿禧心中定有怀疑,他们在刑部做事,知晓水惜花诸多隐私,陌桑药庄和修合堂,是否经得起深查?
了空大师的话又响在耳边:你来此处,所嗔所爱之人,必是非常之人,所遇所行之事,必是非常之事。
所嗔所爱之人?她苦笑:我早厌倦人生,会去嗔谁爱谁?这非常之事,前世活了三十多年没遇上,到此一年便亲见火山爆发。
挣扎着刚从阿诺怀里站直,少年便端端正正地单腿跪下,向她行大礼:“容若,谢谢你的救命大恩。”
他的目光掠过青山绿树,田园农舍,怆惶人群,眼神笔直而真诚:“仅槐山镇一处,便逃得两万余人性命。你当得起万人一拜。”
苏容若拉他起身,道:“该是我要谢你的救命之恩,更要谢你信任我。”
阿诺的脸有些发热,眼光落在她的一双玉白小手,粉红指甲如片片落英,清婉浅淡地,栖落在他的掌中:“我自然信你。”
“阿诺,在你心里,我是什么?”她一字一句地问。风吹乱了她额前短发,她的眼神清澈明朗,恍若流动的月光。
阿诺抬眸与她对视:“在我心里,你是与阿禧一般的好兄弟。自茶楼初见,我便想着与你结交,松林坡相遇,原是我从小七处得知,特意带阿禧去的。”
他将往事坦诚,苏容若胸中突然涌上一阵热意:“我身体虽然幼小,心里却都明白,你定要信我。”
少年认真地点头:“容若,你是神童,便如沈三郎一般,不能以常理常情度之,你说的,我都信。”
苏容若垂下眼帘,掩盖着内心的尴尬:“我长在药庄,性子散漫,自小没有朋友,现下有你和阿禧,我心里,很是欢喜。”
笑意浮上阿诺的眉梢嘴角,初春的风从脸庞直拂进胸腔深处,温暖柔软,说不出的舒朗,他回答:“我懂的。”
“我在山上乱跑,几年前遇到个老先生。”千年的时光啊,苏容若感慨到伤怀:“他教我许多奇特的东西,比如,那治病的手法,诗词,还有火山。”
阿诺表示理解:“他定是看你聪明过人,不愿一生所学就此湮没,才选你为徒。就如高大首领瞧我资质好,就定要教我武功。”
苏容若皱起秀眉:“他说不许我告知任何人,阿爹阿娘也不行。”阿诺怔了一怔,面上颇是为难:“这,我虽救过你,你不必的。”
“我不是为了报答你,而是,你不问原由地信我,允我条件,我便是想说给你听。”苏容若的语音更是低柔。
她年纪幼小,才觉得自己人微言轻。阿诺瞧着她漆黑发间的雪白旋涡,不由得抚上她的头发,轻叹:“不论他人如何,我都信你护你。”
苏容若目中光华灿烂:“真的么?”话音未落,便听有气无力的笑声:“你俩在此悠闲,可把我给累死了。”
转目即见阿禧扶在高阁门槛,发髻零乱,满面尘土,整个人象是刚从废墟堆里爬出来的。“可回来了。”阿诺抢上前去,两人劫后相逢,自是亲热。
苏容若也欣喜地拍拍他的手臂,被他使劲一搂,想起他说的那句:逼急我便强拘了你,挣开他的手,笑语盈盈:“我去让倩娘准备汤食。”
随后十来日,阿禧逼着阿诺在客栈养伤,自已则去帮助官府士绅安排灾民,等大夫说阿诺已经恢复元气,几人才从容地回到锦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