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若坐上软垫,摆弄着案几上的盏杯,道:“你们军中精英相聚,我便罢了,如今,阿诺可是和赫连迦禹齐名了?”
阿禧说起军演便眉飞色舞:“阿诺更胜一筹,在大雪天,下风口击败战力更强的羽林卫。”边说边摇头晃脑地念屈原诗: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声情并茂的表演被苏容若淡淡眼风打断,夸张地做一个鬼脸,拎起酒壶,笑:“此乃苍梧清,香醇味甘,我们今晚多喝两杯,好好庆贺。”
苏容若点头道一声好,转过眼光见阿诺挨自己坐下,拍拍他的手臂,道:“我便知晓,阿诺是最好的。”
阿诺顺势握住她的小手,眼光笔直地与她对视:“那晚你说的话,我想过很久。你说得对,王法之上还有天理人道。倘若王法不能护得小九这般无辜弱小,它便需要修正和完善。即便郭飞,我们也当与他光明正大地对决沙场,在他死后,允他全身入殓。”
“真想清楚了?”苏容若就着烛光打量对方,与前年初遇相比,他变得轩朗健硕,五官如琢如刻,剑眉似描似修,隐约已有成年男子的模样。
语音不自觉地就变得柔和:“你说,若是王法不能护得小九与我等无辜弱小,它便需要修正完善,阿诺,你发誓如此想?”
阿禧听她接口就把“我等”二字加进去,不禁嗤笑出声:这小子到底奸滑自私,绕来绕去,果然就是要我们护他平安。
阿诺听后心里却更加怜惜:他聪慧敏感,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小小年纪,便曾在官道被挟为人质,亲见小九险被乱马踏死,还先后遭遇穆那冲和水惜花的欺负,他这是被吓怕了。
眼见那双如明珠晨露般的眼睛在殷殷地望着自己,毫无犹豫地一字一句:“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只要我在,都信你护你,一生一世。”
“真的?”苏容若脸上瞬间绽出皎月般耀目的笑颜,下意识便反握住阿诺的手,将头顶抵在他的胸前撒欢:“阿诺,你真好,你是最好的。”
这是她前世高兴时最喜欢做的动作,拿住家里金毛的两支前腿,用头去顶它的下颌,不过阿诺身材高大,她一头撞进了他的胸口。
阿诺被她明净之极的容光所摄,怔得片刻,才搂起她顺势一个后翻,溺宠地揉揉她的发髻,伸出手臂环住她:“你要吃甚?我请。”
苏容若被他搂在怀里翻滚一圈,有点发懵,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他的大腿上,目光所触是他结实的脖子和突出的男性喉节,突然觉得尴尬,连忙挣开他,回到锦垫,扁嘴:“这里的吃食,比得过隐庐?”
阿禧斜依在案侧,笑吟吟地看他俩合好如初才插嘴:“阿诺心意,小若不得辜负。这里的酒菜不错,随意点哈。”
清酒铜樽,玉盘珍羞,他三人推盏换杯,笑语晏晏,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谈兴正浓之时,左侧隔壁有声音传来:“诸位同窗且住,听我一言,最近各大书院和整个士林都在辩论,何以善法安天下?王法当人人平等乎?你们说,我们太学,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苏容若脑中轰然一声,酒水呛在嗓子,猛地咳嗽起来。阿诺身体僵凝片刻,随即帮她拍着后背顺气。阿禧则蹭的跳起,眼光像要穿透墙壁看过去。
随后同时转头,面面相觑:他们在书屋的争论,居然被闹成士林热议,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下,这种说法,要得罪多少豪门权贵?引发多大人心波澜?
苏容若历史知识不多,但知道在她来的时空,与现下相仿的魏晋,不少知识分子,如那广陵成绝响的嵇康,便因伤感时政和巨大的影响力掉了脑袋。
她盯着两位少年脸上的惊异之色,确信不是他们在做怪,难道是他们告诉过西门昭?但西门昭又怎会去士林搅弄风云?
“不是他。”阿禧瞧她眼神,知她所想,勉强从喉中挤出几字,一向清朗的声音,破哑得如张案几被压在地板上用力地磋磨。
苏容若心想也是:他一个国公府公子,即使心里认可,公开谈法的平等不是打自己耳光?再说他向来低调,帮她对付穆那冲也绕着圈子行动,又怎会去掀起这直指王法的滔天巨浪?
隔壁有人呵呵笑道:“原来李兄也听说了,听说此话原是南山书院辩论课上童生问起,先生久未有答,这便一传十,十传百,引起热议的。”
南山书院,名列四公子之首的谢氏嫡长子谢长风所创,学生不论出生,全以考核辩论成绩录取。入学后必须隐去家世,统一衣著,饮食和住宿。
课程除了六艺,政务史学,山川地理,算术工程,还有格物思辩。也因为此,谢长风被士林视为表率,南山书院也才清名满天下。
便是苏容若的小堂兄,也将谢长风作为偶像,说长大不想当官,要如南山先生那般办学授业。
谢长风竟在这等级森严的国度,创立了一个似乎人人平等的地方,在皇权威仪之下教导学生独立自由地思考,胆子极大,思想极开明。
在那样的地方,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果然是巧合?真的是巧合?怎他娘的如此巧合?苏容若扶扶额头,深吸口气,沉声问道:“你俩可和别人谈过?”
阿禧摇头:“除了至亲好友,未曾和别人说过。”沉吟片刻:“背后定有推手,否则,一个童生的问题,如何会闹得满城风雨?”
“富过的要复古,正富的想维持现状,穷人才会闹革命,千古不变的道理,这后面的人,应当不是三公四族这些既得利益者。”苏容若推测。
阿禧也摸着下巴沉思:“如此,谁在推波助澜?能造成这等声势的,除了四大家族,便只有南山和云起两位先生。”
阿诺表示怀疑:“南山先生不拘于礼,虽设格物思辨的课程,却一向止于清谈,云起先生更是专心修书,超然于时事之外,他两位,不会把士林搅成一池浑水。”
他们这厢未讨论出结果,隔壁再传来人语:“自古以来,人有尊卑,物有优劣,王法当随天意,有别有序,若内外相同,上下一致,天下岂非大乱?”
随及遭到别人否定:“宁兄此言差矣。上下有别是序,人人平等便非序?圣人言,人之初性本善,外表虽异,本性却同,既本性相同,便可同沐德化,共受礼教。王法,当一视同人也。”
苏容若听得头大,压低嗓子:“管他是巧合还是人为,风波已起,你我无力平息,且由他去。要紧的是得赶紧放走那人,烫手山芋久留不好,万不能让这把火烧到我们和西门府。”
阿禧和阿诺目光一对,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赞成,几人低声商量一番,以最快的速度,打包,结帐,离开。
匆忙中不曾注意,包厢右侧房间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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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嵇康(223—263年)字叔夜,魏晋时杰出的思想家,诗人和音乐家。曾官至曹魏中散大夫,故后世又称嵇中散。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他反对世俗规范,主张顺应自然法则,保全人的天性,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及号召力。后因权臣司马昭的忌惮被杀。史记嵇康“性烈而才俊”,临刑前,三千太学生上书请以为师,未得许。而他,从容弹奏广陵散,终成千古之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