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多了芳华这个学生，老夫子还是十分恬淡平静，只是又把手里的论语翻到第一页，再重头读起来。
    芳华忽略身边紧追着她的目光，翻开书看着一群鬼画符，有些字还有几分像现代简化后的字，可大多数字却是抽象得很。
    夫子同一句话念三遍，她也跟着记三遍，可这些词念她会念，念三遍就记住属实难为自己了，就和记英文单词一样的。
    台上的老夫子可不管底下的两人能记住多少，他的任务就是每日将四书五经轮换着读，他当年也是手把手教着写字，提着教板督促着背书。
    可谁知这两个家伙，一个倒是学得快，结果第二天一检查全忘干净。另一个是纯纯的笨，怎么教也学不会。
    他也曾呕心沥血过，这两个孩子可以说是云中县的名门之后。嵇灵这孩子聪慧，一教就会，可教完就忘，他初时认为可能是年纪小，大了就好些，可教了一个月，还是每天大字不识一个，倒是每天学会的越来越快。
    最开始一天一个时辰学一个章节，到现在他只读一遍，这孩子就会了。
    唉！只是这有什么用，明日他还得再读这孩子才能会。
    至于另一个小姑娘，老夫子嘴里念着这些年念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的四书五经，眼睛瞥了一眼还在下面抓耳挠腮记字的芳华，忍不住幽幽叹口气。
    这个不说也罢……
    他的这两个笨学生啊，老夫一辈子全靠这两个的书塾费活了！
    老夫子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复杂得很，嘴里却是不假思索地念着文章。
    芳华觉得这老夫子铁定教不好学生，哪有这样教的，三遍一过，都不给学生留个记忆的时间，毫无停顿就进了下一段。
    她本就学得艰难，照他这个教法，更是雪上加霜！
    旁边的目光还一直盯着她，搞得她专注不了，夫子已经念到下一页了，可她第一页还都没记住几个，她不禁有些气恼，猛地朝右边转头瞪回去。
    芳华目光里满含气愤，脸上故意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是真的气恼，就算他长得再好看，扰人学习就是十恶不赦！
    嵇灵本在惊叹这个感觉很舒服的女孩儿脸上丰富的表情，一会儿龇牙，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拧眉，多变有趣得很，他就不会这些。
    他以前只看过她时常挂着的笑脸，很甜，他也不会，这几天他好歹学会了嘴角弯起，现在她又有新的表情了，还很多，他只能目光不措得看着她，万一错过了他就学不会了。
    他正记着那一系列看着有些滑稽的表情，忽然眼前就多了一双满是气愤的双眼。
    这个表情他很熟悉，早上阿娘不叫他爬梯子，把他拎来这个屋子时他就露出了这个表情，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个梯子有什么好爬的。
    上面坐着的老头一直重复几句来来回回念，他不舒服也露出了那个表情。
    这个表情大抵是他最熟练的一个。
    他不记得从前，但是他知道，大抵昨天、前天、大前天……他都是这样过的，除了偶然有几天会感觉到某些陌生的东西。
    明天他还会忘记今天，然后再重复今天。
    今日应该是个不同的一天，太生动的芳华令他感到陌生。
    同样的气愤在他的脸上出现，他只会更加气愤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可出现在她脸上，他只觉得可爱舒心得紧。
    舒心了就要笑，他低头准备好，抬头把摆好的笑脸送给可爱的芳华。
    芳华脸上的气愤本就有几分是装出来的，看到嵇灵的笑脸瞬间泄了气，没人能对一个一片赤诚为你露出笑容的人生气。
    气愤的脸消失，眼睛里却止不住流露出几分遗憾和心疼。
    芳华不傻，这几天她虽未问过阿娘她们嵇灵的事，但是她有眼睛，可以自己看，嵇灵除了气愤时眼睛里有情绪，其他时候不管他什么表情眼里都是平静的。
    每次见面，不管是她阿娘还是他阿娘，都要先介绍一番自己，他定是不记事的。
    她以前有钱时也常做公益，资助过一些有问题的儿童，其中不乏一些痴儿，面部僵硬做不出表情，智商低下。但是嵇灵都不是，他的症状有些奇怪，可她不是医生，不懂这些，只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可到底有些为他遗憾。
    本是翩翩少年郎，本该肆意张扬，哪怕仰天长啸也是恣意洒脱，令人神往，偏偏上天没给他完整的灵魂，让他在一张满是束缚的牢笼中活着。
    他们俩的互动终是惊动了老夫子。
    老夫子念得口干舌燥，见二人还都不听，第几千次气愤然后无奈。
    “既看不下去书了，就练会儿字吧，将刚学过的论语前三则默写一遍。”
    话落，端起茶盏猛吸一口。
    芳华做学生时是极听老师话的，连忙回神，拿笔默写，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嵇灵见芳华写得认真，似乎这字很重要。
    他也拿起笔写，今日刚刚看着书听过的，他写得很顺，他想他从前应该是重复过的，这些字和句子他虽不认识，但是很熟悉。
    一个磕磕绊绊，一个行云流水。
    嵇灵比芳华早写完，也没拿给老头，老夫子自己下台取走的。
    他继续转头看芳华，清俊的脸因着抿唇两颊变得肉嘟嘟，手上的笔随着脸上时而郑重时而纠结的表情时停时行。
    不一会儿，芳华也默写完了。
    嵇灵有些好奇，她刚刚神色为何那般复杂，遂抬头望了眼芳华的纸。
    学而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圈，不亦…圈…子乎。
    嗯？好多圈啊，还有好些不认识的字。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八个圈…”
    嵇灵数着数着情不自禁说出了声。
    八 个 圈 ？什么圈？
    芳华脑子轰地一声，瞬间明白过来，这家伙在偷看她的卷子。
    啊！！！！！
    芳华转头看着还在数圈的嘴，脑子里只想着要那正聚精会神盯着她卷子的眼睛闭上。
    想着手也顺着心意，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拍在了嵇灵的双眼上。
    啪！
    嵇灵：脸好疼！
    芳华：脸好软！
    “芳华，还没数完…”
    芳华赶忙又把手下移，想捂住嵇灵的嘴，手到底还是比脸小，捂住 嘴，眼睛又露出来。
    “九个…唔…十个…”
    芳华手又上去捂眼睛。
    “十个圈，十一个圈，”明明看不见，嵇灵却继续说着。
    嵇灵：很好玩，脸上软软的，很舒服！
    果然，芳华又去捂她嘴巴。
    他又看得见了，继续支支吾吾数。
    嘴巴一张一合，不可避免触到了芳华的手心，好软，温温热热的。
    芳华感觉心里在挠痒痒，脸上不自觉染上了红，手心不自觉松了力气。
    嵇灵却是察觉芳华想离开的手，越发起劲地数着。
    芳华瞬间起了脾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揉捏着嵇灵的脸，紧合双手，将嵇灵的脸拘成一个菜花狗。
    脸上的温热又回来了，嵇灵又舒服了，心里的喜意禁锢不住地倾泻而出，脸上露出一个激动的笑。
    笑意盎然，明明嘴角还是从前的弧度，双目却仿似蕴藏了无数星光般，璀璨夺目。
    “你……可以笑？”芳华有些不可置信。
    她先前的猜测是错的？
    端坐于上的老先生却是知道的，嵇灵不会笑。
    难得今日看他如正常少年般玩闹，却不想他竟然玩闹着就会笑了。
    老夫子大喜过望，都会笑了，那会读会写还会远吗！
    禁锢着嵇灵脸的双手阻碍了他的笑脸的绽放，芳华不假思索松了手，任这灿烂的笑脸肆意张扬。
    爽朗的笑声涌入耳帘，可解千忧。
    芳华莫名地也有些高兴，控制不住笑出了声。
    书房的笑声吸引来正下了职入府的嵇鸣和正屋里的郑安宁。
    明明很熟悉的声音却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语调，越走近，那笑声越响亮，心中也不禁更加紧张，怕一切都是做梦。
    直到到了房间门口，看见那坐在桌后憨笑得止不住的人，心仿佛落回了实地。
    两人不禁双眼含泪，却默契地不打扰正兴奋的嵇灵。
    这些年，他太憋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