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弹钢琴的温蒂
作者:徒托克   水银支队战记最新章节     
    九月三日,西赫洛军队开始把这批侨民转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首先要在某个火车站把所有侨民“清点”一下,然后用闷罐煤火车把所有“不相干”的居民送走,剩下的拉去西赫洛国内的苦力营。干这种脏活儿的自然是西赫洛人,而不是来“支援”的特莱亚或阿尔尼人。根据侨民之中流传的小道消息,现在阿尔尼军队的战车正在平原上目空一切地往前闯呢。

    这几天的时间,水银号的几个艇员们都在暗中排查这些侨民的国籍构成。最终确定有五分之三是弗芒恩人,五分之二是索尔修人(而这些索尔修人里也有和弗芒恩人通婚的),没有一个是埃米林籍,也没有北方城邦的人。卡嘉说,所谓异教徒是不能来弗芒恩或索尔修投资的工厂工作的。搞清楚这一切之后,查克贿赂了看守,让他们不要收走他的行路背包。看守看到他的包平平无奇,也装不下什么东西,就同意了。

    就这样,所有人的武器都藏到了那个魔法师的背包里,包括那挺通用机枪。查克一开始以为这个背包承受不住如此之大的压力,但他没想到它就像无底黑洞一样接纳了所有东西,而且还自动变小了,小到足够他们把它伪装成一个布兜。就这样,寒冬游骑兵的武器躲过了搜查。但是,板车和马被没收了。不仅他们,所有侨民的交通工具都被收了上去。行路背包虽然能装下五个人的武器,却不可能装下一整辆运货的大车和两匹马,于是,五个人只好站成一排,心痛地看着那两匹吃苦耐劳的农用马和很好用的货车被带走,货车给劈成了一堆木片,两匹马成了西赫洛人的加餐。

    只有几个索尔修人的马车没给收上去。这些马车被征用了,他们的原主人被轰下车,被迫步行。在据说会给他们调来的阿尔尼卡车开到之前,马车要被用来运送看守们的辎重。这些索尔修人三天前也是这里的“人上人”,有钱有闲,到了假期就去柳树镇附近的温泉度假。其中就有哈维兰家的车。那还不是马车,而是一辆如假包换、烧矿石的、有魔导引擎的敞篷小货车。自然,刚被西赫洛兵截住的时候,这辆货车就被征用了。

    哈维兰一家无法再鹤立鸡群地开着卡车“兜风”,只好和其他人一起步行。

    温弗莱雅·哈维兰就是在步行途中和涅莉一家,以及寒冬游骑兵们认识的。她不喜欢自己这个来自索尔修的长名字,说念起来别扭又生硬。正好她周围的人也这么想,就都叫她温蒂。

    “你在学魔法,对吧?”奥莉见到温蒂的第一眼,就这样说道。

    温蒂惊讶地看了看她,然后咬咬嘴唇,承认了。

    “我确实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奥莉就笑着说:“我认识一个魔法师,你的眼睛和他一样深,像山洞一样……”

    温蒂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羞涩地笑了一下。

    她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女青年,手指长得柔软修长,像葱管一样嫩。只有从小练习钢琴才会长出这样一双手来。这些手指在制作药剂或翻动书本时也十分灵巧。她总是在短袖上衣和短裤外面套着一件对她的身材来说过于肥大的罩衫,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小了一圈。蜂蜜色的头发被剪短成蘑菇形,刘海也修剪得整齐密实。她那双特别的眼睛乍一看是棕色,但只要有一点暖光,它就会闪现出琥珀一样的金黄光泽。确实,它们是金黄的。

    她和涅莉的关系很好,两个人总是一起走,而涅莉一家已经和五个寒冬游骑兵被编入了一组,她就很快就跟五个人混熟了。原来,她是来开钢琴厂的姑父家里寄住一阵子,九月还要回索尔修学魔法——本来她要投考瓦帕大学,但是因为索尔修参与了对埃米林的制裁,很多像她这样的准大学生都不能再去埃米林读书。而现在……现在能活着回去就得感谢尤尔森保佑啦。由于她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行李,在路上又丢了大半,现在只有身上穿的这套衣服,罩衫还是姑妈给她早晚天冷时穿的。

    奥莉和卡嘉把自己的换洗衣服给她试了试,第二天,她就把短袖衬衫和短裤叠了起来,和寒冬游骑兵们一样穿着卡其色的制服。第三天,涅莉开始疏远她了。

    “你看起来很像我们的人了!”蒙瑞笑着对她说。

    “哪里……”温蒂又低下了头。

    “哎,我说,反正你大学也读不成了,不如跟我们干?”蒙瑞又抓了抓他的寸头,开玩笑地说。

    温蒂听了,突然笑了起来。

    “我要是跑,我表哥肯定跟着我一起跑了。我们家管孩子很严……”

    “其实也没什么的!”走在后面的奥莉追了上来,说道,“在水银号值班不是特别累,而且那儿是西大陆最安全的飞空艇,我们的人有多好,我哪儿说得出来啊……”

    “你们有个魔法师。”温蒂微笑着对奥莉说,“你们的行路背包有那种粒子流动,我能感受到。而且,那流动是借助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做到的。”

    “啊,我们柯特大副确实很厉害。”

    “我感觉索尔修和弗芒恩不会坐视我们就这么被拉走的,不然算个什么列强呢?”蒙瑞突兀地说。

    他话音刚落,奥莉抬头往天上一看,然后,她尖叫着喊道:“趴下!是埃卡飞空艇!!”说着就地卧倒,并把温蒂的头往下一按。

    爆炸的气浪很快掀翻了几辆大车。而埃卡人以灵活出名的飞空艇正目空一切地朝着他们投弹。蒙瑞的人影早就不见了。恍惚中,奥莉听见了哭喊声。那些西赫洛人拼命地拽着马,但人哪儿能拉得住受惊的马呢?有几匹拉大车的马还是飞快地跑走了。忽然,从爆炸声的间隙中又传来了恐怖的尖叫,一个穿着真丝裙子的妇人半跪在地上,不停地拍着地面。她的面前,是一个小孩子,孩子的头上有一个汩汩流血的大伤口,他愣愣地看着天空,嘴角流出粉红的泡沫。

    “叫马踢了!”有人在边上喊。

    接着是更恐怖的尖叫和奥莉听不懂的弗芒恩语。她看到在弹坑中有一门被砸得完全变了形、焦黑的高射炮,几个炮兵的遗骸就在它边上冒烟……

    她一扭头,看见查克就在她边上不远处趴着,他在朝她喊叫着什么。

    他的嘴型应该是在说:“镇静,奥莉妮亚!”

    但是奥莉并不慌张,也不害怕。或者说她已经想不起来害怕了。她拉着温蒂站起身,在高射炮吼叫的声音中寻找着队友。她看到了周围被烧得焦黑的、翻开的泥土,以及一些被炸死的遗体。无论这些人生前有多么体面,死后就只能陈尸在这儿了……她晃了晃头,依然想不起来应该害怕什么。她还拉着温蒂的手呢!

    有个凉飕飕的东西被塞到她的另一只手里,是查克。他给了她一支上了子弹的枪,西赫洛人一旦朝她举枪射击,她可以开火。是了,她还有武器……虽然她对于能不能使用它,心里也发毛。但它起码是个武器,能让她保护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对轰炸之后的惨景视而不见。

    西赫洛兵还在对空炮击,四周唯一的大掩体就是哈维兰钢琴厂的货车了。温蒂拼命想要跑过去,但是查克坚持让她躲在草丛里。“你看,他们找着这辆车打……”

    “索尔修飞空艇,这是它的舰载机出来了!”奥莉突然尖叫起来,“快趴下!趴下!”

    只见从飞空艇里钻出一群群飞虫一样的小黑点,它们逐渐变大了,魔导引擎是非常安静的,奥莉凭着观察认出了它们的型号。她眯起眼睛仔细朝天上看着,这些飞机飞得很低,显然他们并不把西赫洛人的防空技术放在眼里。

    “按理说他们应该用上阿尔尼的高射炮啊?阿尔尼的军火很好的。”奥莉悄悄说道。

    “叫上面贪了呗。”查克云淡风轻地说。

    这时,战斗机开火了。不是对着空中的敌人,而是朝着下面的阵地扫射。

    “连可能的自己人都不放过啊……”奥莉感慨道,“这个型号虽然也有轰炸功能,但应该是主业为运输的飞空艇,甚至可能是撤侨用的飞空艇。”

    “他们才不管这些呢,反正这些侨民已经被报了失踪。”查克说。

    他们又在草丛里躲了很长时间,直到三轮扫射完毕,那架索尔修飞空艇逐渐飞远。奥莉捶了一下地面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空袭带来的后果是:弗芒恩和索尔修侨民中,十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当场被炸没了;一个孩子被惊马踢伤,已经死亡;还有五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两辆大车连同上面的物资也都被炸毁。西赫洛兵的队形被冲散,军纪在那一瞬间突然崩溃,有不少小兵趁机开溜。还有一些士兵也被炸死。剩下的西赫洛人甚至已经不能对这些弗芒恩人造成威胁。转眼间,这群侨民又“自由”了。

    温蒂家的大货车奇迹般地挺过了空袭,人们把剩下的行李和重伤员堆在它上面,能堆多少是多少,然后,派了一个司机以乌龟似的速度开着它前行,旁边是其余的几辆运货马车和步行前进的人。没有人愿意接近充斥伤员的惨叫和血腥气的大货车,他们都远远地避开了。

    查克接下了照料伤员的任务,奥莉凭着对母亲工作的记忆,过去给他打下手。他们为这些人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用高度酒给伤口消毒,忍着伤员们的破口大骂和轻伤员偶有命中的拳脚相加,然后奥莉赶紧跳下车,查克则瘫在货车上。

    她没想到的是温蒂就在这时候过来了,接替了他们的工作。她取出一小块太阳石,轻声念着什么咒语。金银交织的柔光从她的手心散发出来,形成水滴似的颗粒,又组合成一条条光的波浪,悄然洗刷着五个伤员身上的污秽。奥莉知道这个魔法,她曾经见过艾特里恩·柯特用这一招为被猫咬得奄奄一息的知更鸟清理伤口。而查克则赞赏地看着温蒂,在右手戴上了露指手套。奥莉发现那个手套上也镶嵌着一颗太阳石。

    “你到底是谁?”奥莉偏过头来,尖锐地问。

    “我是查兰特·希维尔啊。”查克一脸无辜地说,“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你会说弗芒恩话,而且没有一点儿口音。你戴眼镜,却能被招进寒冬游骑兵的队伍里。你甘心做医疗兵,而且还有嵌着太阳石的手套,虽然你压根儿就不会用。”奥莉眯起了眼睛,“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你爸就是最高执政官,或者是议会的什么议员。你还有几个学魔法的朋友,你对瓦帕大学的地形那么熟悉,你会马术,最重要的是,你家还住在富人区。”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又看了查克一眼,“你姓希维尔……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希维尔吧?”

    “……”

    “我猜对了。”奥莉摇了摇食指,“人和机器一样有特征,猜出来就比较容易。”

    “我爸确实是希维尔部长,我是他儿子……现在唯一的,儿子。”在说到“现在”这个词时,查克加重了声音。

    “我爸是戈尔迪酒馆的老板,他说在你爸履新时,感觉报纸上那张大照片太吓人了,就没用它包薯条。”奥莉笑了起来,“我小时候还见过那张照片咧!但是你爸和你长得不太像,你的眼睛比较像他,可你还戴眼镜……你更像你妈。”

    “唉,我妈会担心的。”查克叹了口气,“她早就反对我加入寒冬游骑兵了。但是我爸说,我应该去。”

    “我的问题,其实主要是表哥。”温蒂突然插进来说,“他总是神经兮兮地以为我会堕落成一个黑魔法师,特别是我提出要去瓦帕大学之后。他总说那里会教学生邪恶的黑魔法。教会的魔法师对你们乌弗里克校长又怕又恨,在他们看来,乌弗里克提议砍了国王的头,这就足够他们把这位老校长谴责到现在了。这回如果我跟一群埃米林人溜了,你猜他会怎么说?”

    奥莉看着温蒂琥珀金色的眼睛,乐了。

    “他会说:我早就猜到我可爱的妹妹会被他们骗走,变成黑魔法师了!——其实乌弗里克校长看上去就是一不懂魔法的普通老头,而且他脾气可差了……”

    “他真的和埃米林末代王后有私生子吗?”温蒂又小声问道。

    查克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这是流言。我小时候听大人们提起过,他甚至没有爱上过任何人。他没有子女,没有财产(他的财产都属于瓦帕大学),没有私敌,没有朋友。他只对‘点灯和烧水’感兴趣,甚至连校长也不想当。他和国王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年坚持把国王吊死,完全因为他认为这么做对埃米林有好处。”

    让奥莉和查克都没想到的是,听到这个看上去无聊的真相,温蒂的眼睛忽然亮了。

    “西大陆会有很多王公贵族,但这样的人很难出一个。更可贵的是,他居然没有对‘强大的力量’有什么想法。”

    “确实,我觉得比起统治世界,他更喜欢躲在他的房间里读书。”奥莉撇撇嘴。

    “我则喜欢钢琴。”温蒂叹了口气,“可惜,我的钢琴从冲突爆发那天就给炸坏了。”

    卡嘉和伊伦此时赶了上来。卡嘉正在重新编头发,伊伦的脸上全是烟灰,他还没来得及擦掉。

    “我刚刚看过了一张地图,往西北方向走四十通里,是距离乔格亚最近、能坐火车的镇子,而且不是西赫洛人想把我们偷偷送走的那个地方。那个给我地图的人让我看了一眼后就收起来了,生怕我和他抢。”卡嘉用作报告的语调对查克说,“哈维兰家的人说,现在所有难民都在往那个镇子赶,想要坐火车。乔格亚城已经戒严,停止开放避难平民出入通道了。”

    “我们还看到了东赫洛兵的尸体,他们之前在那儿构筑过简单的工事,但显然没守住。”伊伦补充道,“惨得很,到处都是弹坑。这可能是阿尔尼兵轰炸过的痕迹。现在这些弗芒恩人都想去那个有火车坐的地方,比如妮斯汀一家。”

    妮斯汀是“涅莉”在弗芒恩的正式用法,和诺霞(涅斯塔丽)是同源的。伊伦一直没有说过这个女孩的昵称。这是一种很有疏离感的做法。

    “今晚搭电台,试着联系水银号。”伊伦还没说完,查克就打断了他,“有问题吗?”

    “声音……”

    “我有办法。”温蒂在大货车的铁皮上叩了叩指关节,“我很会弹钢琴,有声的和无声的都可以。”

    卡嘉用白天剩余的时间,用木炭根据记忆把那张地图重新绘制在了温蒂的白袍上:她作为教会的魔法师(即使还没通过资格考试),是有白袍子的。奥莉和查克认真地对着这张地图研究了一番,发现最近的小道也要走大概五十通里,明天一天应该能走完。然后,他们凑到别人点燃的篝火前,把地图和他们计划的路线讲给大家听。与此同时,伊伦搭好了电台,蒙瑞爬到货车的驾驶室顶上举着天线。借着夜色的掩护,谁也没发现他。伊伦和卡嘉戴上耳机,紧张地捕捉着讯号。

    温蒂走到货车边上,她在车身轻敲着什么。

    “造出电磁波被干扰的假象吗?”伊伦从简单的电台前抬起头,笑了,“不愧是魔法师。”

    “啊,我只是在弹钢琴。”

    卡嘉淡然地宣布:“我捕捉到abs-20的呼号了。在西赫洛人开始破坏电子通讯之前。”

    电台里开始传来声音,卡嘉用惊人的记忆力听着这些电码,之后放下耳机,将它们准确地复述出来,以便译出。正是这一点,让她在年纪比别人都小的时候通过了各种测试。

    “自星堡来电命令我艇即刻执行撤侨任务如侦听到请密文答复。”

    伊伦便用卡嘉提供的密码作出了回应。他本来没有指望水银那边马上就能回答,但他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嘀嗒声,这是教他密码的师父,信息官法拉科斯·贝纳森在发报前按下的无意义信号,原因很可能是他的右手冻掉了三根手指。

    “你距最近的铁路线有多远?”

    伊伦敲出了:“距一无名小站四十通里。水银方位?”

    那边又飞快地回答了他:“我大概猜测出你所指为何。我艇正在此处维持撤侨秩序。星堡命令我艇将难民撤往北方邦联控制区,从该处返乡。我艇另有别的任务,会合后再沟通细节。”

    “明白,我们现与弗芒恩侨民在一起。”

    “我已联系上拉森迪克·切伦和卓琳妮·路明,取得他们携带的讯息。现在请速往该小站与我们会合!”

    “明白。”伊伦简短地答复道,然后敲出结束通讯的标志,关闭了电台。

    蒙瑞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他们居然马上就回复了……”

    伊伦幽幽地说:“这可能是因为他们一直守在无线电边上。”

    是的,法拉科斯肯定不眠不休地守在电台边上,甚至罗伊·克劳斯舰长本人也可能一直守在那里。伊伦第一次看到高级船员们冻伤的脸、残缺的手指时,就确信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