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大概是荷花盛开的日子。

    今年的夏天很是闷热，华北地区的最高温度已达到了42.2摄氏度。白天的大街上很难见到行人与动物，轰鸣的汽车像是宣泄着对炎热天气的愤怒，滴滴嘟嘟的奔驰在烫脚的马路。

    郊外的工厂，排放的浓烟像是乌云满布，企图想要挡住天上烈阳的反复；似乎也想让他身后的，这座燥动的城市，放慢他急促的脚步。

    像蚂蚁一样勤劳的工人们，他们低着头，不敢直视着天上的太阳。他们双眼疲惫且不麻木的盯着地上零散的石子，想要伸脚踢开，但犹豫再三，最后却又大步迈过。

    现在是下午四点，只要在坚持两个小时，就到了工人下班的时间。

    冰镇的啤酒，卤好的熟食，还有宿舍里那嘎嘎作响的大功率摇头的风扇，似乎也在此时成为他们坚持工作的动力。

    若是能在下班后看到美丽的晚霞那可能会更好，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过晚霞。他们也明明有着很多次机会能在傍晚七点时分去抬头仰望着天空，瞧着那诗情画意犹如美丽绸缎的晚霞——再去抒发着他们积压已久的情绪。但他们最后却又选择低着头看着大街上那一个个摆满熟食卤肉——被灯光打得红亮的柜台，去停下他们略显疲惫的脚步。

    或许，街上廉价的美食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晚霞，那是不输于天上的…只属于他们的晚霞。

    估摸着六点上下，工厂外的人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白衬衫、白背心、白裙子，白短袖…大道上渐渐的，多了一片乌泱泱的白。虽然在这片惨白中，也有着一小撮黄，一小撮绿，一小撮蓝…但很快，这一抹抹不和谐的景色又被后面的，陆陆续续的白色所淹没。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让这片整齐划一的苍白，多了一丝夏天才应有的颜色。

    王梧枝，一个听起来很诗情画意的名字，一个又听起来像是父母翻遍新华字典精挑细选的名字，一个更听起来像是女孩的名字。最后却又不合时宜的，暴殄天物的，成为了一个男孩的名字。

    男孩个头不高，瘦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除了瘦这个印象以外，干净又是他给人的第二印象。

    他很干净，这里的干净可不仅仅指的是他的长相。虽然整洁的头发，清澈的眼睛，剪的干净的指甲和剃光的胡须，都是一个男孩的加分项。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又一尘不染。

    这是他唯一的一套正装，是他在十八岁离开家乡进城打工的那年，他年迈耳聋的奶奶专门去镇上给他买来的临别礼物。现在的他已经二十，这件白衬衫的袖口早已被他洗的有些发黄，一颗颗原本漆黑如墨的纽扣，更是被他洗成了米黄色。

    可…这又如何？只要没有破洞，洗的像现在这般干净，还是一样可以穿出去见人的。

    这也像王梧枝他奶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似的——节俭又或是贫穷对于男人来说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懒、可耻的是脏。

    这句话，也深深影响了王梧枝的儿时、童年，乃至于少年。在他高考落榜的十七岁，他面临着是否复读还是出去打工的选择。

    他坚持的最后选择了后者，不但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勤劳能够改变他未来的命运，更多的还是望着自己年迈的奶奶，还有家里那一栋同样上了年纪的木屋子。他忽然就萌生出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那就出去打工，给这件上了年纪的屋子换个结实的屋顶，再安上个“大锅盖”，最后换上个三十寸的大彩电，让自己最爱的奶奶看电视看个够！

    王梧枝的奶奶很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在结束一天田地劳作之后，打开王梧枝从外面捡来的黑白电视，聚精会神的望着电视里飘着雪花的画面。

    王梧枝的奶奶不识字，耳朵也不好，可这些全都不影响她看电视的兴致！她喜欢电视里不断跃动的画面，虽然她听不清电视里的主持人在说些什么，也看不懂飘过的字幕。可她也认得清麦穗，认得清粮食认得清蔬菜，只要电视里出现了麦穗，出现了丰收，出现了一张张笑脸，她也会跟着笑。

    虽然他们家很穷，种的粮食也总是卖不出去一个好价钱，但只要笑起来，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可能对于王梧枝的少年来说，他们的日子虽然苦，但只要望着奶奶脸上的笑容，未来也是值得期待的。

    如果硬是要说他们的生活有什么美中不足的，那唯一可能就是王梧枝捡来的电视，只能接收到一个频道。

    这也导致有时候奶奶回家晚了，错过了一集等待许久的电视剧，除了等待重播以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弥补。

    若是能有三十，不，四十个频道的电视，那该有多好，这样的话，奶奶脸上的笑容也说不定也会更多吧！

    这是王梧枝的想法，然而当他把自己想进城打工的想法告诉奶奶后，总是笑的奶奶，第一次当他面流下了眼泪，她也第一次埋怨着自己，她说，是自己没有用。

    两千块钱的复读费，是这个农村老太太两年的纯收入，这些年她虽然攒了些钱，但抛去买种子买什么的钱，总共也就五百一十二块三毛五分钱。

    这是她留着给王梧枝上大学的钱，虽然她并不知道这钱够不够，可她省吃俭用六十六年，这是她精打细算六十六年的全部，也是这个农村老太太一辈子的积蓄。

    她望着和她一块手足无措，淌着眼泪的王梧枝，她最后又强忍着悲伤与自责，缓缓的挤出了笑容。

    她也暗暗决定找人借钱给王梧枝复读。

    第二天天未亮，她就悄悄走出了家门，直到天黑，她才回来。

    她错过了她最喜欢的电视剧。

    也错过了天上的明月与繁星。

    手上五百一十二块三毛五分不但没有变成两千，还少了一百。

    有人落榜，自然也有人高中。

    村里王瞎子的闺女，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

    王瞎子穷了一辈子，瞎了半辈子，苦了小半辈子，终于，他因为女儿考上了大学，才尝到了他这辈子从未尝到的甜。

    王瞎子比王梧枝的家庭条件还要差，面对着一年几千块钱的学费，他愁的头发一夜全白，甚至他还狠心决定去镇上买上一份人寿保险。

    老太太也是心善，望着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她大声吆喝着全村的人帮帮王瞎子，她更是主动捐出了一百块钱，在她的号召下，全村的人你十块，我五十，慢慢凑够了王瞎子女儿的大学学费。

    当她正准备把村里捐的钱交到王瞎子手上时，她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其实也是来借钱的。

    但她没有犹豫，将村里捐的所有钱，都交到了王瞎子手上。

    看着王瞎子接过钱，又哭又笑。

    她也又笑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