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郎又将军中规矩拣选主要的说了。比如,郑二不得仗着自己是军官就欺辱军士。比如铠甲、军械都有详细登记,缺损要及时补充,不得故意损坏。比如不许遗弃伤员。比如个人的背包、物品都要详细登记管理,伙长每五天要上面的队头汇报一次。
还比如,拾得无主物要上缴,当日上缴奖励五分之一,但是拾得军资不在奖赏之列,且拾得军资三日不上交,斩。
再比如,军中不许煽动士卒,恐吓部队,颠倒是非,破坏营垒,违者斩。
又如,军中禁放高利贷。
禁克扣人粮马料,达一升以上,无论主从,并罪之。
因他们是骑兵,还强调如何管理、喂养牲口。
云云。
林林总总事情不少。有些郑队头知道,有些不大了解,都耐着性子听完,免得行差踏错。最后说到他这十个人是直隶李副将,上面没有婆婆,所以,军资及日常事务,直接向他李老三汇报即可,由他统一向李大汇总。郑二不耐烦应付这小白脸,准备把这些杂事都交给刘家兄弟操心。
安顿完毕,李三还有事忙,告辞离去。
送走李三,郑伙长就开始摆弄自己的小队伍。
这是二哥安身立命的本钱,怎样用心都不为过。一共十人,除了郑守义和张顺举,有三个郑家伙计,两个张家伙计,还有刘三、刘四两兄弟,以及曾经的马匪头子王义。其他人都还好,就这马匪头子郑哥是才见,看着勇悍,据说本领不小,但二哥对他心里完全没底。
伙长当然是郑守义,上峰直接任命的。郑家三个伙计和刘家兄弟直接跟着自己,其余人都由张顺举管,大舅哥算伍长,简单粗暴。
到军中就得一口锅里搅马勺,刘三、刘四买卖做得好,队里物资供给就由这哥俩管起,需要写写算算也都由他俩担任。王义做过马匪,算是队里的斥候。如此调配,蚂蚁虽小,五脏俱全。郑哥祖上大富大贵没有,却是代代小军官,这点家学渊源不缺。
且说郑伙长等人在营中一住十日,天天好吃好睡,竟无人管理。其间出过两次操,都很稀松,由老人带着草草走队列、放箭。就是集体抛射,射箭是唐军的基本技能,不过郑二不大擅长,跟着抛射还行,有个大概方向,射靶就很拉跨。倒是让他发现郭屠子和王寨主两个射术不错,百十步射静靶都能做到百发百中,驰射、射动靶么没练,也就不知深浅。
李大只来过一次,安排几句话就走,弄得郑伙长心中无底,要出征了,怎么没人管我,这上了战场怕不得送命。见李三每日都来,抓他问了才知,因他们是跟刘仁恭去蔚州驻扎给大军看后路运粮草的,并非主力,所以不急走。左右没有作战任务,刘将军觉得有他两千多老卒打底,犯不着在幽州操练新兵,打算到那边安顿下来再说。
这让郑二稍稍放心。
又打听清楚,此次共出战兵三万,节度使李匡威亲领两万主力早已出发,随行辎重也走了,等后面一万战兵走完,才轮到他们押运粮草最后出发。说是去蔚州,其实州治在南边的灵丘,堵在行军路上的是安边城,也就是后世的蔚县,原是横野军驻地。
那里本为河东的地盘,要等前面占稳安边城这边才走。
如此又等数日,终于得令三日后起行。
李副将从刘仁恭处领了军令,就将本部几个手下召集开会。郑二是新人,但因是直隶李副将的伙长,所以也去,算是很受重视,郑二心里很有点得意。顶着幞头和舅哥张顺举来到大李帐前,自有亲兵领着郑伙长进帐,张舅哥级别不够,只能在外等着。
刘仁恭手下,大李的队伍甚受重视,满编三百骑,当然如今实际只有两百多。并非李大郎吃空饷手黑,卢龙军是募兵,是职业兵,且待遇不低,军中定时点卯,管理严格,按人头发粮赏赐,幽州卢龙节度使可不是冤大头。豹营主要是趁此次募兵裁汰一批老弱,也有不愿远赴安边的一并打发走人,如此空下许多位置,而新人补充没那么快,毕竟骑兵有门槛,不是阿猫阿狗谁来都行。
两百余骑,李崇文自领一百,另一百分两个队头管,各五十骑,两个队头郑伙长都认识,就是曾在李家小校场见过的秦光弼和张德,这几次出操也都是这哼哈二将带队。虽然刘仁恭让手下将领们裁汰老弱补足员额,但这次李大郎也就新增了郑二这一伙人,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有意栽培,想让他往秦、张的方向发展,将来至少也能领个五十人的队伍。剩下数十人是辎重队,现在统一归李三管。除了这些正兵,还有刚拨来的百十个辅兵帮着料理辎重,也都交给李三。
为何说受到刘仁恭重视呢,因为豹子营是真骑兵。战兵人配二马,一匹战马,一匹驮马,再加上辅兵的驮马、骡、驴,以及军士的私马,区区两百多骑,足足七八百匹牲口,在刘仁恭这里享受这个标准的一共就三支队伍,另两支,一是老刘的护军,一是二公子刘守光的队伍,但刘二总共才一百骑编制。
帐中人不多,陈设只有胡床,堪称简陋。秦、张分坐左右,李崇文坐在正中,身后站着两人,一是他弟弟李崇武,一个是名武士,郑二认得这是李副将的心腹爱将李承嗣,职位不高,也是伙长。据说此人是大李手下百骑中最为武勇者,常与大李各引五十甲骑配合陷阵,给敌致命一击。似乎之前剿了几股马匪,这李承嗣出力甚巨。
唉,剿灭王义山寨的怕不就是李大?郑二心想这可是冤家路窄,回去好要问问明白,我说老王怎么情绪不大对呢,这厮。进了帐,由卫兵领着他坐在秦光弼下首,李崇文就开口说:“好,人都齐了。李书记,你说下刘帅将令。”
李崇武就道:“此次出兵云州,刘帅奉命守安边,负责大军粮道转运与归路。我军三日后起行。粮草由刘帅亲自押运,我部受命为先锋,确保道路畅通。全程约六百里,我部轻装行军,计划日行五十里,十三日走到,为刘帅接管城防做准备。前面因大军刚刚走过,一路已有兵站,我部不管辎重,还算好走。但沿途要留意检查,方便后方部队驻扎。”
这些消息其实众人早就知道,没有意外,众人脸上都很轻松。
“军令便是这些。我说几句。”李大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语气诚恳地说,“出征在即,军规我只说三件。一令行禁止,一善待士卒,一无得背叛。某早有言,豹营这支人马并非某之私产,亦是诸君之事业,更是全营军士之基业,皆要爱惜。将来,若幸有一番成就,我与诸君共富贵;若不幸兵败,我亦与列位共死。郑伙长,这些道理在坐者都知,你是新人,可能做到。”
郑二这是首次参加军议,但是这类言语却不陌生。军队首重纪律,没有令行禁止还打个屁的仗,这并非重点。善待士卒?神策军与内地一些地方,或有不善待的,可是在边塞、在河北,都不用等到战场上消极怠工,也别说克扣士卒钱粮,单单因为赏赐不让大头兵们满意而死了全家的节度使看有多少。这亦非重点。重点是“无得背叛”四个字,令行禁止里的这令是谁的令,禁是谁的禁,听刘仁恭的还是听李匡威的?都不是,没有李崇文的命令,帐内谁也不许动,这才是规矩。
至于说事业、基业。郑老板家的铺面产业那是郑二家私产么?是也不是,看起来是,实际呢,祖祖辈辈在郑家旗下的大头兵们伤了、残了、死了,郑家都得管,否则谁给你卖命,郑二能否生出来都很难说。当然,也有不管士卒死活的军头,但看看坟头草都多高了。不,恐怕连坟包都立不起来。
郑伙长当下就要起身表态,大李止住他,十分认真地看着郑二双眼,说:“你我虽有亲戚,但公是公私是私,慎答。若做不到,此时离去亦无妨,但若阳奉阴违犯了规矩,须知军法无情,郑守仁也救不得你。”
郑守义毫不迟疑,躬身施礼道:“卑职必不敢犯,若犯,请斩我头。”
“好。”看他神色郑重、态度端正,李副将满意道,“三日后开拔,各部做好准备。行军安排,李书记会一一与列位说明。郑伙长。”
“在。”
“你部随秦队头行动,受其节制,无得违令。”
“喏。”
“秦队头。”
“在。”
“这一路你好好带他。散了。”
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李崇武疑惑地问道:“大兄,秦队头带得了郑二么?”印象里前些日老秦可是在这黑厮手下败了,能镇住么。大李一挑眉,反问道:“你说呢?”李三想想,做恍然大悟状闭了嘴,往后帐算账去了。此去蔚州几百里路,山高路远,安排一路行军事情很多啊。
……
放下李三郎自去筹划行军安排不提。
只说郑伙长出得帐来,追上前面走路的秦光弼,诚恳地施礼道:“秦兄,这一路有劳关照。”屠子哥是明白人,那天只是打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能在卢龙军中做骑兵队头,秦光弼能没有两下子么。别的不说,自己初来乍到,门都没摸清,敢扎刺,哪天上战场只怕都不知死字怎么写法。
秦光弼知这黑厮得大李看重,郑大又在李大帅麾下为将,看他乖巧,坦然受了这礼。微微一挑眉,道:“哪里。你我同袍,日后生死与共,说这作甚。你先去安排收拾行囊,过一个时辰来寻我,李书记有些给养还要发下,一路去领。”
郑二便回去交代收拾行囊。首次出征,郑伙长十分认真地检查了行装,尤其将盔甲拾掇得锃光瓦亮,打包放好,这可是保命的家伙。估摸着时辰到了,留下张顺举继续盯着队伍装车,自去寻秦光弼。
秦光弼手下兵士较多,场面就有些混乱。主要是大军出征,正兵要有辅兵伺候,不然光忙活行李杂事还怎么打仗。郑二这伙也配了五个辅兵,只因人少好打理些。秦队头处行李更多,足足配了辅兵五十,人又是刚分下来,都不大熟悉,尤显混乱。
一百人加上数百马骡,收拾起来可不容易。
看这黑厮来到,秦光弼与他二人便往仓廪处去。此时李三不在,只见几个火头军里里外外忙活。管事是个长大胖子,也不知道忙的什么,大冷天满头冒着热气,脑袋上勒的抹额都挡不住汗珠流淌。
郑爷心说,没少偷吃吧,长这么胖。是真胖,动一动脸上的肥肉就要乱颤。胖子与秦队头相熟,但仍要验看凭证,才使人搬出一堆布袋子堆在地上。
都是些儿臂粗细的麻布袋,长有数尺,里面也不知什么装了大半袋子,上下都扎着口。就见这胖子提起一个布袋,解开上口拿手撑着,在秦、郑二人眼前晃了晃算是验看。两位哥大眼瞪小眼,顶着大头凑上去一瞄,灰糊糊也看不清,闻着似有些奶香气,说不清是个什么味儿。
有点酸?莫不是馊了。二哥心里就有些嘀咕。
只听胖子说:“这干粮是李书记新制,叫做一口香。用时就抓一把拿水煮了吃,情急也可干吃。这一袋是十斤,是一人五日量。短缺一斤是饼子,前面已发过了。”这话得说到头里,按制军士出操、出征,一日三斤粮,不能搞误会,错了可是要出人命的。胖子说着伸手捞了一小把丢在嘴里,吃得十分香甜的样子,勾得老秦和郑二都有点眼冒绿光。
这胖子郑老板认识,往日送肉时常受这厮勒索。如今身份变换,两人一直装着互不相识,但看这死胖子又摸自己的粮食,就勾起二哥许多不大美好的回忆,心说这他妈是给你吃的么,爷爷还没尝呢。
胖子并未感受到屠子哥的火气。舔舔嘴唇,顺手将上口扎了,又提起一袋演示如何解用、收纳,如何人背,如何马驮,顺手又摸一把吃了。如此这般说完,面带得色道:“正兵一人三袋。回去这几日不要偷吃,此次行军约六百里,要走十至十五日,偷吃完了可要挨饿。哦,袋子不许丢,要交还,丢失须从赏赐里扣。”
对于胖子一再当面偷吃的行为郑老板表示不能忍了,黑手一伸,道:“你说十斤就十斤么,拿称幺幺。你这厮惯会偷嘴,没得缺斤短两。”呛得胖子一口气没上来猛咳了半天,指着黑厮对秦光弼道:“秦队头,这是何处杀才来此撒野。”
老秦也很意外,心说你两个早他娘的认识,装个陌生,这是有什么新仇旧怨么,爷爷才不陪你两个耍。也拿腔拿调地说:“此乃郑伙长新来。”转头对郑二打圆场说,“五郎做事断无纰漏,不必查了。”
“老秦,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弟兄们吃不饱肚子,还怎么打仗。马虎不得。”郑二黑脸道:“拿称来。”
胖五郎也看出这厮诚心找茬,眼里冒火,但人家抬出道理压自己,大义凌然,拳头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拿称来。”
就有人搬来一杆秤,郑老板一手提称,取过胖子手中袋子一幺,十斤还高高翘起,并不短缺。哎呀,有点意外。眼珠子骨碌一转,从地上又抽出几只布袋挂上,一一验看,竟都不短少。再抽几袋还是一样,其实还要多出一点。
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