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寨主是午夜破城,城中断断续续着了半宿大火。二哥与身边五十骑在城东五里处停住。胡儿们都在向西奔逃,这边无人打搅,布了岗哨,寻来枯枝,将顺手牵的羊杀了就烤,勉强祭了肚子。
待到天明,城中大火渐熄,王寨主一行人也晃晃悠悠回来了。原来这厮发现守军逃散,感觉城里没有用武之地,干脆追着溃军猛杀,足足往西追出二十余里方才回转。守将跑得太快没能拿下,但舌头抓了几个。问明军情,与之前信使所言并无差异。
郑守义盘算,今日是九月初十,这边动静传到干爹军中,呸,传到晋王军中,就算只有一日,等他们回来也得个三两天。审问得知,守军千余昨夜已经溃散,如今是安边也完了,云中也完了,三四天之内再无威胁。
从柳城出发以来,先行军千余里,到文德、怀安,紧接着奔袭云中、安边,前前后后大半个月,将士们过于疲乏了。便决定休歇一两日,缓缓精神。扫剌腆个脸道:“将军稍坐,我等不累,还可再战一回。”他铁骑军没有军饷发下,马匹折损了都得自己负担,他出来就是来抢的,那是要钱不要命,眼看漫山遍野的肥羊不捉,真是丧尽天良啊。嘿嘿,昨晚牧民是逃散了许多不假,可是牛羊走得慢,跑不远呐!
这厮一撅屁股,二哥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摆摆手道:“带二百人去罢。”都放走绝不能够,笑话,都走了谁干活。扫剌得令,扭头招呼弟兄就走,生怕走脱了一头肥羊。
歇了个把时辰,郑哥拉着王义、武大郎几个老部下,道:“走,进城瞧瞧。”一别数载,如今故地重游,那跟着二哥从安边到河东,又从河东回卢龙的老兄弟们,想起这些年的辗转流离,谁不感怀。只是这故地的情况就不大好,昨夜为了迅速夺城,大寨主下手没个轻重,等重新进城,发现整座城池已烧得片瓦不存。但郑将军依然游兴不低,走在断壁残垣,指着一处,道:“当年李三那酒铺在此。”
大寨主道:“不错不错。”
二哥又指了城头:“我等还在上面立过榜样。真是玉树临风,全城哪个看不到,真他妈丢人。”大寨主凑趣道:“头次出操,都怪刘三嘴碎,闹了一场。这厮还说要与李承嗣寻仇。嘿,寻个屁。咱队里,就数他哥俩胆怂,尤其刘四,每次突阵总是躲在人后,当爷爷眼瞎么?哈哈。”
想起当初十人从军,郑老板道:“大顺元年以来,我等辗转南北,旁事也还罢了,我最欣慰是你等皆在。来时,你我相约共富贵,如今看,也有个眉目了。诸君,再接再厉,待那日李头儿做大帅,我等也得有一州之地做基业,传之子弟,方不枉我等拼杀一场啊。”对此前景,众人倒是深信不疑,鼓噪一回,便又回到曾经的营房处。
昨夜大火,早烧得面目全非,但郑哥仔细观瞧,走到一堆土旁,将袖管一撸便开始清理。众军士哪敢人后,纷纷动手,不一刻将此清空,露出一个地窖口来。二哥探头看看,拾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梁点了当作火把,带头下去。后面众人也有几个去了火把跟来,一一钻进地下。
便听二哥叫道:“哈哈,果然还在。”
却是怎的,当初从幽州败归,匆匆流亡河东,为了多载粮械,许多财货都无法带走,全堆在这个窖里。众人七手八脚便将里头的财物一一搬出,有金银铜钱,有布帛盐粮,有衣裳,有首饰,零零碎碎,花花绿绿,堆了一地。
其实如今众人也不差钱,可是这些物件,是一段生活的见证,意义不同。大寨主扑到一个包裹打开,里头裹着几卷布帛,一堆铜钱。那布帛已有些衰朽,铜钱也散了一堆。老马匪将钱捧在手里,又将那绢帛抱在面前猛嗅,无比陶醉。“哈哈,这是俺那一包。”
郑守义也寻了自己的一包物件。他的财货都是刘家兄弟帮管,但是也有些随身之物在这里。喜滋滋对郑老三道:“将此登记造册。”又对众人道,“当时走得匆忙,行前我与诸君相约,一分一毫也要来取回,岂能失言。去寻来口袋,全部包走。”
城里肯定是住不得了,众人又在校场等地转了一圈,也早就面目全非,不过是寻个大概方位凭吊一番,便离了城。城南对着飞狐陉的入口,不安全,众人就在城北扎下帐篷,在城头安了岗哨警戒,又派出游骑斥候往各方巡查。大胜之下被人偷一把,可丢不起这个人。
太阳西斜,一身疲惫的二哥仰躺在帐篷里烤火,思索下一步行动。
最近就是灵丘了,可是那边情况不明,而且自己动静已经不小,这么几百人,也不想再冒险。打云中,打安边,其实都是取巧,凡事可一不可再,何况再三再四,一味弄险,下场注定不好。郑将军在半梦半醒间思索,也不知什么时辰,听得帐外人来,二哥原想起身,不意眼皮沉重难睁,手脚也全不听使唤,惊出一身冷汗。直到扫剌将自己摇醒,仍然心有余悸。
“甚事?”
“晋军败了。”
郑将军抹了把额头的汗珠,道:“速速说来。”
扫剌道:“在南边,忽遇溃兵从谷中冲出,与我撞个正着。对方毫无战心,仓皇逃窜,我捉了溃卒一问,道是昨日大军败了,彼辈是从飞狐跑回来地。”
二哥闻言一骨碌起身,道:“溃兵何在?”他妈的溃兵可不要朝这边来了,正举步欲走,但想想城头既无警戒,应当不是。扫剌却会错了意,以为是问捉的俘虏,道:“那二人在帐外呢。”二哥道:“我是问谷中溃兵往哪里去了。”扫剌道:“哦哦。彼等十分慌乱,陆续往西去了,我见王副将朝南边去了怎么。”
二哥对这个扫剌的军事素养是很不感冒,老马匪是斥候头子,他往南去还能干啥,抓舌头去了呗。既然老王去了,那就不慌。等得个把时辰,老马匪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掀帘子就叫:“哥啊,昨日,卢龙军于木瓜涧设伏,晋军大败!”
入他娘,这就败了?还他妈大败?那爷爷这么折腾图个啥。刚才这会儿时间,郑将军已经盘算明白,如果晋军事败,至少也是一两天前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云中、安边的丰功伟绩啊。感觉一片真心错付了,真是难受。
“说说,怎么败得?”
大寨主嗓子冒烟,先灌了两大口清水,道:“晋王九月初五出发,七日,前军便在飞狐遇见卢龙军。因敌情不明,大军便暂时驻下。昨日卢龙军前来逆战,晋王下令出击。先是,卢龙军诈败,晋军衔尾追击,至木瓜涧遇伏,前军大溃。时天降大雾,卢龙军倒卷珠帘,赶着溃兵冲烂了大营,晋军数万立时崩溃。”
“晋王何在?”
老马匪两手一摊,道:“这却不知。有说阵殁了,有说轻骑走了,这乱成糨糊,谁说得清。便是昨日战况这帮痴汉也是众说纷纭,狗屁不通,俺捉了几个军校,方得问明。”
郑守义道:“溃兵都往灵丘去了么?不是还有云中、安边兵马,怎不见来?”
老马匪摇摇头,道:“这却不知。或者跟着一发去了灵丘?”
晋军已败,无论如何不能再犯险了。郑二哥右拳捶在左掌上,道:“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休在此久留,向北三十里找片林子歇宿,明日回怀安罢。”
……
灵丘。
灵丘小城,消停不过数载,最近又被大军搅扰得不得安宁。先是李嗣源过境,然后晋王过境,今日一早,更有许多溃兵蜂拥而至,个个神色狼狈,甲械几乎全失。数千晋军一涌而至,瞬间就将县城挤满。
李克用揉着昏沉的脑袋睁开双眼,看看怎么地方不对呢。感觉天色昏暗,哑着嗓子叫一声,“水”。侍从忙端来温水与他吃了,待看清这里是间屋子不是军帐,但盖寓等一众将校都在,李克用满心疑惑地问:“此乃何处?”
盖寓、李存信、李存贤等将领皆是灰头土脸,互相观瞧,就是没人应声。作为河东第二人,盖仆射看看没人答话怎行,犹豫半晌,只好仗着自己面皮大,硬着头皮出头道:“此是灵丘。”
“什么?灵丘?”李克用顿觉脑子不大够用,使力挤了独眼,口气森森,道:“我军不是屯在飞狐,前路为卢龙所阻,怎么回来灵丘了?何人下令!”这独眼龙以为是有人趁他没醒下的乱命,这还了得,只等揪出此人明正典刑。
众将闻言,面色十分古怪。盖寓见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那意思,盖公你好人做到底,把话都说了吧。舍我其谁的盖将军只好继续给大王加料,道:“昨日单可及引军来营外邀战,大王下令出战。卢龙军不敌,我军乘势掩杀。不意敌伏兵于木瓜涧中,偏巧起有大雾,我军不备,前军溃乱,狗贼便趁乱驱赶溃军撞乱了大营。大王酒醉,我等只好先护送大王退回灵丘再做打算。”
李克用闻言,嗔目凝思。之前道路受阻,他是心情不佳通宵饮酒,依稀记起是天明时,闻卢龙兵来者是个甚无名之辈,似乎,好像,自己确实是下令出击了。之后如何,就全然不知,估计是睡死过去了。带队的好像是李存信吧?抬眼去看,这干儿子正低个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没错了,定是这厮。
晋王努力回想,可惜都是破碎片段,实在无法连贯,且越想越发头痛难当。
咱晋王是个豁达之人,既然想不清楚,索性不想。咳,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同起兵以来,吃败仗也不止这一次了,有甚要紧。便问:“我军损失几何?”
这还用问么?大军全部溃散,此时在城里只有数千残兵,但这话不能说啊。盖寓愁思片刻,道:“军士正在陆续赶来,估计撤下来有个二三万。”管他多少,盖将军先糊弄过去再说,哪怕后面点算不对,嗯,肯定是点算不对,那会儿气也该消了。总之不能此时刺激晋王。
是惨了点。李克用不禁痛苦地想,自己是不是跟卢龙犯冲?起兵以来,好像几次大损折都是这帮孙子干的。早年李可举就不说了,大顺元年安金俊送了一万多精锐,后来在成德,也是跟李匡威、王瑢打,折损不少。再就是这次。咳,二万,二万就二万。惨是惨了点,但草原胡儿多的是,死了再去征招一批就是。
这次醉酒误事属实不该,奈何李嗣源被阻于蒲阴,自己又被堵在飞狐,一年筹划眼看俱付东流,心中憋闷难耐啊。而且,这柳烧也极对自己胃口,管不住嘴啊。“咳。”虽然这锅得自己背了没跑,但晋王仍忍不住道:“我因醉酒误事,你等岂能不劝?还从我乱命,损了这许多儿郎。嘿。”
众将苦笑,我们有这胆子么?吃两斤豹子胆也不敢呐。
李大王懊恼不已,闭上双目,只想赶紧睡过去,盼这只是一场幻梦,待自己再次睁眼,就仍是大军云集、意气风发。奈何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筹划一年,兵败至此,面子里子全丢光了。这你让雄心万丈的晋王情何以堪。
更主要的,他很清楚,时下与往年不同。安金俊丢了一万多人,马上就能补上,但那是哪一年。他连年征战,连年征召草原子弟,人又不是韭菜一年能长几茬,而且草原人口也远不及内地为多。这次云中、安边的兵员素质就感觉不大像样。李克用也搞不清楚,去年放回的那些儿郎都到哪里去了。
也未必都不在,但也肯定没有都来。
感觉身边还是有人,晋王睁眼一看,好么,这帮杀才都没走,等着爷爷请客吃饭么。将身上的毯子一掀,李克用坐起身就要喝问。却看众将仍是垂头丧气,盖寓也似欲言又止。看样子不像是有好事啊。
“还有甚事?”独眼龙是真不想问,但不问不行啊。
盖寓眼仁儿转了几转,道:“云中。三日前,卢龙军大掠云中,昨日又烧了安边而去。大同军使白义诚与敌死战,殁了。”盖寓都没敢说云中曾一度陷落。一来溃兵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是否陷落过也说不明白,二来,卢龙这不是撤了么,那就不必纠结进没进过城吧。晋王已经够苦,万一吓出个好歹呢。
李克用心说,还真是一点不让人失望啊。“是何人所为?”
对于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盖寓耐着性子回答:“只知是卢龙军,但不知是哪部。想来无非妫州高家或刘守文那厮。”
“好,好好。刘仁恭生得好儿子啊。”李克用忽然高叫一声,“刘仁恭,我与你不共戴天!”说完身子一挺,朝后就倒。惊得盖寓等人忙奔上前扑在身边,高叫:“大王。”
大王,你可不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