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西历九零六年。
正月十六日。
夜!
三更时分,在潘晏、赵训等人带领下,梁兵顺利突入牙城。潘晏所部熟悉道路,千余人迅速夺取牙城各门,梁兵则全力冲入程公佐府邸,马嗣勋率兵当场击杀程公佐及其死党若干。
城内牙兵遂群龙无首。
梁王这手声东击西大获成功。
魏博武夫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北边的梁军,随时防备梁军突袭,对城内反倒比较松懈。也真不怪杀才们大意,罗绍威毫无实力,一年多来窝窝囊囊,谁还把他当个人看?
城内牙兵万户,谁能想到梁兵与奴客们如此疯狂,突然发难,完全出乎预料。
因程公佐率先被击杀,牙兵们没有统一指挥,先就乱了一阵。等到小股组织起来去仓库取兵刃铠甲,又发现束甲带、弓弩弦都被割断,连槊头都被人拆了。本来就乱糟糟,甲械又皆不可用,梁兵、奴客们却借着街巷遮挡,以甲士居前,枪刺刀劈,层层递进,大占便宜。
潘晏、赵训所部这一年多来日日惊心,夜夜难眠,想跑都没门。牙兵们怕这帮杀才去勾结梁王兴师问罪,还不把他们严防死守?如此憋闷了一岁,胸中戾气之盛,远非常人可比。他们亦知今夜唯有死战才能求活,故小宇宙蓬勃爆发,那真是人人效死、个个争先。
马嗣勋所部汴兵尤为悍勇。
魏博牙兵战即不能,走亦无路,死伤枕籍。
城外梁军亦如约而至,牵制外城守军无法全力支援牙城。并且守军因在守门与援助牙城之间摇摆,犹豫之际,竟被城外梁军抓住疏漏,一举登城。
如此内外交困,魏博武夫彻底凌乱。
至日旦时分,来援的梁兵也终于攻入外城。
立镇百余年来,贵乡首次城破。
这一宿,梁王彻夜未眠。
河南四战之地,欲一统河山,河北是迈不过去的坎。
十余年来,朱哥折腾魏人矢志不渝,总算看到希望了。
得报魏州事成,梁王立刻动身,于正月十七日营于贵乡城东。
其时,城中近万户牙兵及其家眷已被屠戮一空。自田承嗣置魏博牙军,其父子相继传承至今,如此损失惨重,百余年间未之有也。
因道路相阻,辽王晚了数日才从一被俘的汴军游骑口中得知魏博之变,随即史仁遇求援使者赶到,也证实了魏博惊魂夜。
罗绍威勾结汴军,将牙军屠戮一空,犯了众怒,史仁遇率先在博州自称留后,聚兵三万,李重霸则于贝州起兵呼应。
本着国际主义精神,辽王有心南下支援史仁遇、李重霸等义士,奈何中路主力为冀州汴兵所阻,西路郑守义则被成德拖在定州,只好先遣刘守光引东路的义昌军,自德州方向进入贝、博。
诚如辽王所料,这次梁王到河北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努力十几年,总算到了收获的季节,还能让果子丢了?梁军将将兵力优势发挥至极,前后发兵十万,拿下贵乡后,以六万屯冀州阻辽军,一万驻贵乡控制局面,另三万于贵乡以东下营,静观其变。
不过这个变么,那就很有魏博的特色。
史仁遇自称留后,镇中各州县也纷纷响应不假,只是这种响应是口惠而实不至,武夫们各守其家,兵力分散,并没有向博州靠拢。当是时,李重霸三万人在贝州宗城,史仁遇二万余兵在博州聊城,刘守光率领万余骑在贝、博之间游荡。
其中,最为积极的确是刘守光。
熬到魏博大变,刘大帅真心欲合三家之兵共击梁王。
梁兵虽众,但是大半主力被辽王牵制,是史仁遇、李重霸加上他刘守光,三家合兵也有六七万人,对上梁兵三万并不吃亏。何况这是魏博家里,还有主场优势。哪怕不能寻机歼敌,也无倾覆之忧。
并且,他们一旦在南边拉扯,完全可能为北线的大李子创造条件。
以小刘对大李子的了解,这厮一定不会放过机会。若能抓住机会,重创梁军数万大军,再顺道把魏博搞定,有了这帮憨批在前,他的义昌可就安稳多了。
奈何史、李不应,刘大帅独木难支,只好转往武城观望,气得跳脚。
三月。
看清了魏兵如此胆怂,梁王可就不惯着毛病了。
先是,梁王以三万兵进逼博州的州治聊城,史留后接战不利,北撤高唐,意图背靠德州,又能与武城的刘守光相呼应。
取聊城后,梁军却没有继续追击史仁遇打高唐,反奔武城而来。刘守光见状,再邀史仁遇、李重霸合兵共击汴兵,岂料二人依然不应。刘二公子对魏博这些怂包彻底绝望,一怒之下引兵退走,返回义昌去了。
逼走刘守光后,汴军居中,李重霸、史仁遇各自孤立。趁史仁遇不及反应,梁军迅速南下还兵围高唐。史仁遇率全城军民死战,奈何汴兵准备充分,一战克城而屠之,高唐城中兵民无论少长皆死。
史仁遇为梁军所俘,梁王将之锯杀于黄河岸边。
就是字面意思的用锯子杀。
贝州李重霸知机得快,听说史仁遇惨死,自忖不能独存,在梁军包围前果断弃城而走。所部一路亡散,逃至德州长河时,部众仅万余,其中军士三千,其余皆为家眷。遂与李公佺合兵,停留长河观望。
自春至夏数月,汴兵稳扎稳打,讨平魏博各镇乱兵。
至七月,除李公佺、李重霸这二李流亡德州,魏博各地兵乱大体平定。
既得陇,复望蜀。
魏博已定,梁王这就腾出手能跟卢龙这几个刺头算总账了。
朱三哥留一万兵分驻魏、博、贝州,九万主力北上冀州,以漳水输粮,保障粮械不缺,大军最北屯于武强,与乐寿相望。
面对梁军主力,辽王压力山大。
射日军已经南下,大李子又急令毅勇军向东屯于景城。
至此,瀛、沧、德一线,卢龙、义武、义昌三镇兵,并李公佺、李重霸部,亦有近十一万战兵。
河间城内,节堂。
辽王端居帅位,左右兵头济济一堂,只是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此次梁兵北征,与此前大为不同。
葛从周打义昌那次,西边有个李克用扯后腿。后来打完成德来卢龙那次,则是临时起意,梁军准备不足。
而这回局面完全不同。
晋王苟在河东有心也是无力,淮南杨行密死了正在内乱,根本无暇他顾,关中李茂贞已经被打得残血,梁王不住寻他的晦气就该烧高香了。襄阳早两年已经平定,魏博的乱子也被摁下去了。
放眼四顾,梁王再无掣肘。
梁军十万大军摆正面,除非卢龙以命换命,否则毫无办法。
与梁兵多次交手,卢龙军虽然多有胜迹,但是梁军的善战与坚韧,也是军中上下的共识。而且,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最初能坑了张存敬、李思安完全是机缘巧合。后来在瀛洲,人家是主动后撤的。
至于救援河东成功那也是因缘际会。夜袭得手固然不错,可是后来老黑听说,当时梁军已经有了疫病,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所以氏叔琮才一看这边军营遭袭就走,没有上来跟他们死磕。
真是……
不论怎样,在外面吹牛逼是一回事,可不能把自己都骗了。
这半年,打得是真窝火。
梁军人家也不跟你取巧,就把人往这儿一摆,辽王好几次想拼一把,不是呗劝住了,就是自己熄了火。
真是拼不起啊。
刘守光最不忿气,拍着大腿叫嚷:“魏博这帮废物,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对于李重霸、史仁遇的无能,他是彻底爆发。梁王不过三万兵,他们加一起得有六万,二打一都不敢动手,那还闹个屁。
李重霸这是跟着李公佺在长河没来,若来了,刘守光真不打算给他留脸面。
郑守义挥挥手,道:“别吵吵。”
这次被调景城,咱黑爷心里是有点看法的。他这一走,义武等于只剩银枪军和武威军看家,而这两货都是步军,腿短,若成德打进来,除了固守城池屁用不顶。义武这一亩三分地,早被郑老板视为自家产业,如此局面,岂不心忧。
关了门,使人挂起地图,辽王以一根长杆指指点点,道:“梁兵主力尽在下博、武强、阜城、武邑、衡水、枣强、新都、漳南、历亭,战兵九万余。摆在梁军面前有两条路,其一,是直接北上来攻瀛州,其次,是沿永济渠打沧州。我军在瀛州兵亦不少,我料梁王多半还会走东路,打沧州。”
刘守光道:“李帅所言甚是。自滑州、贵乡一路沿永济渠行走,运粮、运攻城器械最为便利。棣州如今也在汴兵手里,亦可从淄青发兵策应。”
郑守义忍不住道:“李头儿,我军都在东边,王镕小儿不会背后下刀吧。”
辽王道:“成德不会出镇一步。”
李承嗣道:“郑帅且宽心,王镕忧惧汴梁更甚。此次朱温荼毒魏博甚烈,尽杀牙兵万户,屠高唐,虐杀史仁遇,魏兵几无。半年来,汴兵所需皆赖绍威,据说仅牛羊豕即杀七十万供军,粮谷无算,州、县连番为汴兵洗掠,百年蓄积为之一空。梁王如此行事,王镕岂不惶恐?”
道理是不错,但郑二还是不放心。
辽王见他神色,又看刘守光亦心有隐忧,便从怀中取出封信晃一晃,道:“勿忧,有王帅手书在此。”咱黑爷心曰,怕不是假的骗俺吧?有心取来一窥究竟,但是望见带头大哥笑眼微眯,老黑到底是没敢再多纠缠。
辽王却道:“义贞,你在景城,当与刘帅呼应。”郑守义规规矩矩唱个喏,辽王又对刘守光道:“刘帅,德州有何计较?”
现在这个局面,要说刘守光最难受,魏博彻底倒向朱三,往后德州就是最前沿,没个好了。“我已下令搬空府库。民人亦畏梁兵屠城,纷纷北逃。转眼沧州也要沦为战场,无法安置,还需李帅妥为安置。”
辽王道:“嗯。三郎已有准备,平、蓟、营诸州皆可接纳。”李老三天天愁苦山北缺人,这下好了,估计至少得跑过来十几万口?可能都不止,一把就能给营州吃饱。“李公佺、李重霸怎么安顿?”
刘守光道:“让他二人去景城如何?”这俩蠢货简直是一无是处,活着都是累赘,打仗指望不上,还他妈不敢放在身后。若让他们进了清池城,不定给自己整出什么倒霉事来。刘大帅推己及人,估计大李也不敢让这帮祸害去幽州捣蛋,不如丢给老黑看着。
景城位置好啊,处沧州和卢龙交界,梁兵若沿永济渠北来,十有八九还得屯兵长芦,正好距离景城不远。后面是卢龙大军顶着,前面是梁军看着,这帮孙子只能老老实实守城,就算闹事也翻不出浪来。
辽王心领神会,点头允可。
在实力面前,没有花俏可讲。今天聚将,亦不为求奇谋,主要就是为了坚定将心,统一思想。毕竟又要在义昌开打,过后必然一地鸡毛,刘二治镇数年的成果多半要完,有必要给人家顺顺气画个饼。
义武这边也是。
让毅勇军到东线,辽王很清楚这是放开了义武防线,也需给这黑厮个说法。
简单通气过后,辽王老调重弹地安排了各部谨守营盘,不许浪。最后只留下郑二、刘二两位二哥说话,让其他人都散去。
将那书信丢给郑守义,让他自己验看真伪,李崇文道:“王镕遣使来见我,言辞恳切。说他绝不出兵,让我放心。
岂能不惧?
罗绍威本欲借梁兵之手镇压牙兵,结果呢?魏博立镇百余年,向以强兵着称,如今落个精兵散尽、钱谷俱无,元气大伤,亡日不远。据传罗绍威那蠢猪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哼。”
李崇文这一叹,更多其实是深深的无奈。本想鼓动魏博换帅,给卢龙做个缓冲,岂料反让朱三捡个大便宜。实在得不偿失,还不如从前。辽王尚不了解,后世“铸成大错”一语,就是从罗绍威这句感慨而来。
“这蠢货。”这是郑守义。
他已匆匆看过书信,刘守光接去又看。信中除了大表决心绝不搞事,还在大倒苦水,说这次也被梁王狠敲一杠子,漏血不少。这半年梁兵吃用是魏博所出不假,但是正月之前,大半消耗可都是他王教主赞助的。
等他二人看罢,李崇文对刘守光道:“此次义昌损失必定不小,趁汴兵未来,多迁出百姓。卢龙不缺地,唯乏人,营州那边尤其地广人稀。人来种粮,所得我分文不取,你拿去养军。那边有码头,船运亦甚便当。”
刘二才不跟大李客气,这都是他应得的,点头应下。道:“此次我等还须耐心,以拖待变。万万不可心急。梁兵虽人多,想打下沧州亦难。城中粮械充沛,有元郎看守大可放心,你我大军仍在外游弋,寻找战机。”
经魏博这一闹,河北的局面基本明朗。北面卢龙、义昌、义武三镇是一家,南边魏博归梁王,西边成德则是继续首鼠两端。实力总体是梁王占上风,处于攻势,但卢龙三镇亦有一搏之力。
今后就是比耐心、拼运气了,看谁少犯错。
当然,实力是基础。
卢龙会继续北迁人口,广积粮谷。但是论实力,辽王对未来多少有些悲观。梁王大龙已成,并有淄青、荆襄之后,治下户口更盛,钱谷愈多,精兵良将如云。
为何卢龙军不敢跟梁军兑子拼消耗?拼不起呗。
辽王李可汗难呐,低头没有好下场,死扛也很艰难。
在辽王的心里,唯一的转机反倒来自于梁军内部。朱三已五十开外,长子朱友裕暴亡,传说其余诸子均不成器,果真如此,一旦梁王身死,天晓得闹出什么乱子。梁王想看杨行密、李克用的笑话,辽王还等着看他老朱家里闹翻天呢。
当然,这些计较不能为外人道也,作为辽王,李圣人,李大郎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静静等待。
熬吧!
刘守光有此表态,李崇文非常满意,又与两人闲话片刻,便张罗酒席招待。
不提。
八月廿三日。
不出辽王所料,梁军见瀛州方向不好突破,便沿永济渠攻沧州,并且又从汴梁发兵二万,至此,前线梁兵主力已达十一万众。据探,冀州梁军有部分已调往东线,辽王遂引军南下试探,看是否有可乘之机,可惜梁军谨守城寨。
辽王无心攻城,只得引兵还营。
九月十七日。
梁王亲领梁兵主力五万抵达沧州清池城下,另有二万屯于弓高,居于冀州、清池之中,为东西两线呼应。梁军的北征行营建于永济渠畔的长芦,囤积粮械。
沧州坚壁清野,元行钦谨守清池不出,同样不动如山。
刘守光引万余骑游走于清池以南各处。
郑守义则以景城为据点,广布侦骑,与梁兵相持。
魏博罗大帅继续充当梁军奶牛,自贵乡至长芦五百里,魏人馈粮不绝于路。
不管卢龙最后怎样,魏博是彻底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