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日行上百里,如今日行二十里。
最多不超过三十里。
这般行军,郑大帅还是从军以来的头一遭。
而且经常走走停停,半个多月才走到乾宁军。
这里就是当年大李子带领他们与山东一条葛对峙的地方,当年,刘守光还是战友。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切都变喽。
当然,如果从融合队伍的角度,效果确实是有。
出营时乱哄哄的场面不见了,最终停驻乾宁军时军容已可称井然有序。毕竟不是新兵蛋子,只因乱了建制需要重新磨合,而每日行军扎营就最能磨合队伍。
乾宁军,就在后世的河北青县,正卡在永济渠上。
从此向东几十里是鲁城,西南是景城,往南约百里就是清池。那里就是沧州的州治,刘老二的老巢。
乾宁军是大唐乾宁年间所置,这些年永济渠承载着义昌镇的半个钱袋子,乾宁军位置紧要,也算比较繁华。
按计划,大军抵达此地就要停住,等待后续命令。
此前多年,卢龙与义昌都是并肩作战的关系,即使最初刘守文打下义昌,也没造什么杀孽。
大军走得慢,先行的信使则早将檄文传到,宣示李枢密此来是惩治忘恩负义的刘守光,标榜绝不扰民。所以,商贾民众早得到消息有大军过境,纵然有些胆小的逃散了,却也有些胆子大的不走,想要观望形势。
出征前,李老三再三严令军队不得扰民。
在这方面卢龙军还是有信誉有经验的。
郑守义安顿了大军,加上辅军也只一万多人。因为义昌军没敢顶过来拼命,一切有条不紊,总体没出大纰漏。
后面传信过来,靖塞军正在陆续到达幽州,广边军已在接管城防,等卢龙军交接了城防,就要陪同李三赶到。
但少说还得半个多月。
当然,也可能更快一些。因为作为后军的卢龙军与保定军基本没有调整,建制比较整齐,同行的教练军三千人则是李三的亲兵和一部分老辅军整建制编组,行军障碍不大。
打义昌是公事,而且刘二之前搞的这一出也确实让人光火,所以郑守义没啥心理障碍。但是赶尽杀绝,郑二就有些不忍。一则与小刘旧情不浅,再则,义昌军中很多也是燕人。
乡里乡亲的,下不去死手啊。
所以歇了几日,郑大帅决定还是约上小刘谈谈,争取挽救一下这位老伙计。
这路上他也想明白了,李家要跟朱家争天下,以小刘这操性绝对安分不了。谁敢留他在义昌?所以,对于刘二来说,移镇边塞苦是苦点却未必是祸,以这老小子的手段,保管整治得胡儿爽翻天。
这么一想,李老三还是很大度地。
这么一想,对李老三还又多了一点认可。
前方斥候回报,义昌军并无北进迹象,二哥就引二千骑沿永济渠南下。
入眼尽是良田接天连日,当然,此刻收割已毕,见不到麦浪滚滚,可是那沃野相接也有一片太平景象。
早几年义昌因兵灾损失很大不假,却也帮了刘守光的大忙。本地大户十亡六七,空出大片田土,刘大帅狠下心搞屯田与计口授田,大得人心军心。加上义昌水土肥美,水利发达,效果显着,公私两利。
否则刘大帅哪来大笔的余粮做买卖发横财。
可能是卢龙与义昌这些年确实比较融洽,大兵过境,田里居然有许多农人继续忙碌,不但不跑,成群结队的熊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就围着大军窜前窜后看热闹,嬉戏打闹扮鬼脸。
真是整得二爷有点无语。
爷爷是来打仗地,不是耍把式唱大戏来的。
看?看个鸟!
差遣人手驱赶,却是撵走了前面这村,又围上下面一村。也不怎么,就围观看看热闹,都不要命了么。郑大帅这是没进过后世的动物园,若是进过,肯定感觉自己就像笼子里的那只猴儿。
围观的除了普通民人,有些明显是退伍老卒。农闲嘛,跑出来看热闹,三三两两地品评议论,只差一杆旱烟枪了。
一个道:“这军容成啊。”
另一个说:“哎呦,卢龙还是富裕。你看这畜牲,比爷爷当年好不少哇。”
郑将军坐在马上,也不知是他看两边的农人,还是两边的农人围观他。
先遣的信使已前去联络。
与他料想一样,清池大门紧闭,一支大军则在城外游荡。
不用猜,城外的定是刘二带队。
这就必须通个气了。
毕竟自己人少,不要稀里糊涂被这厮坑死岂不冤枉。
将到长芦,就碰到义昌军的斥候贴上来。
郑大帅下令千万不要放箭,不要引发流血事件,遣人上前接洽。
对面看是“郑”字大旗,也没着急开干。
于是,两边的信使继续往来交流汇报。
听说刘守光已在不远处,郑二就遣人又去,协调交涉事宜。
桥归桥,路归路。
该有的准备不能少。
都怕对方下黑手啊。
经过磋商布置,就在长芦东北二十里处会面。
这里是片四野开阔的平地,周边被双方反复检查,保证没有埋伏。
各由十名护卫跟随,郑守义与刘守光这两位二哥终于在旷野上相聚。
隔着五步远,看看多年未见的老伙计,刘大帅是破口大骂:“郑二,你他娘地良心都让狗吃了,给李三那竖子做先锋来打我?黑厮,当年吃了爷爷多少好处?睡了爷爷多少小娘?还有廉耻么。”
刘二哥心里真的很委屈。
幽州给李家夺了,爷爷顶在义昌挡刀多少年,这说翻脸就翻脸呀。
一点情面不讲啊。
刘某人是在景城蹲了蹲,可是毕竟爷爷不是什么也没干么?对不对。这天底下的事,咱们论迹不论心。你老李家怎么发的迹,心里没点球数么?当初你们偷幽州,掀了我老刘家的桌子,刘某人说什么了。
怎么就这样不依不饶了?
看不见梁朝大敌当前吗?
多大仇?
多大怨?
尤其这郑二,我刘公子得有多爱你啊。在安边,哪怕几次拉拢不成也不曾亏待你吧?如今你这黑厮居然做先锋来打爷爷,真是丧尽天良。
刘二破口大骂,黑爷也恼了。
怎么着,现在谁都敢骂爷爷没良心?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郑大帅拨马上前,扯起嗓门骂回去:“放屁!”指着刘二哥的鼻头,郑二哥火力全开,“爷爷跟梁军拼命,你不帮忙也罢,竟屯兵景城,勾连李小喜,欲插爷爷一刀,究竟是哪个忘恩负义?”
郑守义义愤填膺,唾沫星子如雨点般泼在小刘脸上,气势恢弘。
刘守光也不怂,抬手把眼一擦,怒道:“胡扯。那是李小喜在幽州混不开,心有怨气,遣人来勾引我做大事。
爷爷念着两家情谊都没应他。
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呀。
李三还敢打上门来?
嘿,爷爷忘恩负义?彼时真要动手,你道爷爷拿不下个小小蓟城。
说忘恩负义?嘿嘿,什么恩?什么义?
卢龙本是我刘家基业,大李窃据,爷爷窝在义昌这些年没说话,够仗义了。
入你娘个恩义。”
不管这厮胡吹大气瞎扯淡,郑二哥一针见血地刺破了刘二哥的谎言,道:“哎!刘二你话说明白。当初你阿爷失心疯要打魏博,送了镇里多少弟兄?五万还是十万?几乎户户报丧,家家戴孝。
若非爷爷,吭,若非李哥与俺等力挽狂澜,卢龙早他妈完了……
这话题就直戳刘守光的肺管子。明明是李大的豹军背刺一刀,好像说得还很有道理。“且住!”这话题扯下去就没完了,各有各的正义。刘二道:“今日你不会就要说这些吧,若如此,告辞!”说着一拱手,作势要走。
看这厮作态,郑大帅同样不爽。
明明是他郑大善人大发善心,要来拨救这厮,怎么稀里糊涂先挨顿骂?
然后弄得好像是自己求他刘二呢?
本想转身走了,郑二哥又觉着如此离去有违朋友之义,毕竟,二十多年的交情,也不是说抹杀就抹杀的。深呼吸五六下,郑屠子耐着性子喘匀了气儿,好心劝说道:“唉你他娘地,爷爷好心来救你,怎地成了欠你么。
要听听,不听滚。”
刘守光哪肯真走。
义昌什么形势他能不知,愁得他都谷门长包。先声夺人,这不是想造个气氛,免得后面谈判吃亏么。感觉老黑真要火了,刘二哥赶紧换了剧本,作势冷哼一声准备听讲。
郑守义看这厮总算态度端正一点,便悉心劝道:“刘二,这塞内容不下你啦。李三说,往西往北随你选。渤海国,河西,安西……你打下多大地盘,你就在何处称王,传之子孙可也。
义昌军过境,李三保证绝不为难,保障粮械皆不短缺。
若有弟兄不愿走,也一力安顿妥当。
都是大唐好男儿,有志气,去外面打江山,莫在窝里斗。
营州以东有渤海号海东盛国,其实狗屁不当,民富兵弱,大可取之。
河西、安西之地,小邦林立,不成气候,又有商路之便,取之不难。
哪怕你愿去草原做大可汗,亦随你意。
便是跨海向东亦可。李三说倭国那边地广人稠,盛产金银,土人矮小无知,有个万把……
郑守义是认真指路,但听在刘守光的耳朵里就很扎耳。
简直是气都不打一处来。
不等老黑说完,刘二就抬手打断,道:“爷爷家在幽州,被撵来沧州还不够么。渤海国?哼,当年大李在营州怎么不去打渤海,非要回来卢龙搞事?
河西?
安西?
真敢开牙。
郑二我问来你,你晓得那边是个甚模样么?
那他妈是几千里地一路沙漠戈壁,爷爷晓得路怎么走么?
这是要弄死爷爷吧。
还草原大可汗?
你没在山北呆过?没进过胡儿帐篷?那腥臊恶臭是人能去地?
你是眼瞎还是心瞎,他李大怎么不去,李三怎么不去。
呸,呸呸。
真好你怎么不去?
郑二,我刘某人当你是兄弟,怎么如此作践我?
不是,塞内怎就容不下我了?
你告诉李老三,他走阳光道,我过独木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义昌挺好,爷爷哪都不去。”
刘二这话说得也不能说错,是委屈了点,但是形势比人强呐。面对质问,老黑面色古怪地沉默了片刻,道:“小刘,你瞎么?不也不看看爷爷从前在哪里,现在在哪里?”
这实在是触到了郑二的痛处,但是为了好兄弟,郑屠子决定自揭一次疮疤,反正大李子也没了,怕个球。遂意有所指地说:“俺在义武多少年,为甚移镇振武军?你不明白?”
若非怕李大下黑手,他老黑能好好的义武不住,非去朔州吃砂子?难道真的就怕朱梁到了这个地步?是,义武是逼仄了点,距离朱梁近了点,那不还有成德、魏博挡前面呢?梁军真的杀到义武?
嘿嘿,以为是当年打王处直?
“哼,那是你怂。”刘守光翻着白眼,一点不给郑守义留脸面,语带愤懑地说,“看你又长又大,好像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怕李大怕成那样?易、定是你拼命打下来地,李唐天子都不能要你移镇,李大凭甚,凭他脸大么?
就不走。
你毅勇军是不能打是怎么,就受了这窝囊气。”见缝插针挑拨离间,这是刘二爷的拿手好戏,眼神一歪嘴一斜,这就开始加料,“从安边起,你伺候了李大多少年,怎么如此欺人?
还说什么要与众弟兄共富贵。
不是我说,你也是个罪人,自作自受。
李大要你交财权你就交财权,要你管军不管民你就管军不管民,要你移镇就移镇。防微杜渐懂不懂!就是你这蠢货开得这个好头。当时你就该跟他拼了。
什么是节度使?财权没了,管民管不了,那还是个屁个节度使。
怕个球,你跟爷爷说,爷爷能不帮你?
这两年爷爷为甚与他李家疏远,对他不满,不就是因这厮待你不公么?爷爷这是想要为你出头啊,真是一片苦心做了驴肝肺……
呃……嗯?
小刘如此胡扯,都给老郑整不会了。
这话说的,脑筋转慢一点就能信了他。
郑二只是行二,他不是真的二。
也翻个白眼,郑二道:“快,快收了神通吧。爷爷前面打生打死你要偷幽州,这是给俺出头?这是要爷爷命好罢。
反?反个屁。
如今不是大顺年间了。
老子跟李大闹起来,除了让朱三、让你小子捡便宜,有甚好处?信了你,爷爷过年都要过错了。”
刘守光抵触移镇,郑守义很理解,若能选择当初他也不移镇。而且小刘如今的局面比当初的老郑可是凶险多了。问题是,移镇再难,那也比绝路强啊。
对李老三,郑老二同样是看了几十年,就这个架势,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郑二沉默半晌,十分诚恳地继续劝说:“刘二,我真心跟你说。若打渤海俺帮不上你,若往西呢,朔州到西城这一路,郑某说话还算数。
天德军宋瑶与我有些交情,这厮心心念念想往西打,前段日子俺在那边住了不短,对河西也不算一无所知。那边确实油水足,且蕃兵羸弱,一盘散沙,一二万精骑杀过去,反掌可定。
你若有意,俺亲自带兵护你过境。
可先到中城落脚,与宋瑶妥为谋划。
缺钱粮器械,我想办法给你弄。
道路不熟,我给你寻向导,李老三这边还有地图,我来想办法。对,有宋瑶带路,你不用担心。
缺人,我让义从军跟着你去。
我闻朝廷曾在安西、北庭屯田,天山南北水草最为丰茂,宜耕宜牧,取之可为基业。树挪死人挪活,你仔细想想。”
郑二苦口婆心一片真诚,刘二心里也有些感动。但是真要他刘公子背井离乡,远赴绝域?最终仍是轻叹一口气,刘守光道:“二郎,你这番心意我领了。但爷爷是不会走地。
梁朝已封了我为燕王,允我取了卢龙便以卢龙、义昌予我。
哼,爷爷也不是泥捏地,谁都能踩一脚。
二郎,你我兄弟一场,我也劝你一劝。
梁朝已封你为晋王,我劝你莫要推脱。
别以为柏乡小胜一场就能翻天,梁朝实力远胜卢龙,切勿自误。
我亦晓得朱三歹毒。与你这般说,我也是求个自保。只我一人在梁朝就有些势单力孤,不若你我联手。先取卢龙,再取河东。届时我做燕王,占了卢龙、义昌,你做晋王,得了河东、振武军。
如此你我两家守望相助,管他娘朱三怎么,也好过李老三骑在头上屙屎。”
小刘这个蛊惑,要说郑老二全不动心那是胡扯。禁不住盘算着一个突击做了李三,与刘二合兵一处反击幽州,真的机会不小。
可是转念又想不对。
对他来说,造反绝对是得不偿失。
李老三也不是蠢人,不可能不防着一手。郑某人年事已高,就算如愿得了河东,也不过是割据一方的结果。他郑某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自己挑大梁与朱三斗,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跟着大哥干,与自己当大哥干,这是很不相同的。
而且李老三已派了老秦去河东。若闹起来,更大的可能是他与刘守光钝兵无功,身后是朱梁,前面是卢龙,皆是李老三一声高呼,只诛首恶,他郑某人多半就是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大手一扬,叉手在左胸前一抖,守义哥义愤填膺道:“住口!
一派胡言,听你一个字都脏了我耳。
人生在世,义字当先,俺郑守义为人就最重这个义字。
辽王待我恩重如山,李枢密重我信我,郑某唯肝脑涂地以报之。
今日是念着情分,劝你迷途知返。既然你执迷不悟,就此别过了吧。”
言罢果断离开,心中疑惑,朱梁封我为晋王?
有这事么?
郑守义翻脸太快,刘守光完全是措手不及。
身后传来刘二的叫声:“老郑,二郎,你别走啊,再聊几句啊。”
不是。
刚刚还讲什么有好没好处,这就改口义字当先了?
刘二见郑二真是头也不回走了,气得跳脚咒骂道:“黑厮你忘恩负义,今日不救我,他日你有难,看有谁来救你……
哎我把你个夯货,你回来呀……
再说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