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无雨,明月高挂当空。仁寿坊汪纸马胡同内显得格外热闹,盖因由京中十二家商号赞助的中秋诗会在此举行。不但有大批才情卓着的文士慕名而来,还有京中叫的上名号的司史、优伶围观。
本次诗会为表公正,特意请了翰林学士梁储、王华,日讲官杨廷和担任案师,对青年才俊的佳作给予品评。
“侧影堂中阴合日,危空台上水回风。隐松风细结遥岩,重轸桂林蜀锦囊。”刚刚升为日讲官的杨廷和读了一遍手中纸条,点点头,递还给身旁的翰林学士梁储“诗是好诗,奈何文不对题。”
“小子听人讲,这位郑监生今日来的时候,是吃的醉醺醺的。”杨廷和身旁的少年插话。
梁储不置可否,扭头问身旁的王华“上次郑监生也吃酒了?”
“没。”王华回答的很干脆。
众人之所以如此为难,是因为,郑直交上来的三首诗,每首都很不错,奈何全都文不对题。
一般来讲,“诗会”写诗,或者写“同题诗”,总要事先有个约定,提出一些要求,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题目:如,桃花、游春等;
2、诗体:如五言、七言,古体、律诗等;
3、用韵:首先确定是新韵还是旧韵,其次确定韵部。如《平水韵》的“一东韵”,或者“十三辙”的“发花辙”等;
4、用字:如须用“江阳辙”的方、张、香字;有的限制用字的顺序,宽松点可不限顺序;
5、其他要求:如嵌字等;
6、时限:何时交稿。
郑直到是好,三首诗虽然全都按时交出,质量都可算是佳品,奈何没有一首遵照主题。若是不晓得也就算了,在做第二首关于‘桂花’的题目时,诗会的司仪特意派人去高知了郑直,可对方依旧我行我素。
“依小子看,本次,依旧该王伯安,王先生胜。”还是那少年不甘寂寞。
“住口。”杨廷和终于开口,制止了少年的莽撞,对众人道“犬子无状,还望各位同僚多包涵,待……”
“啊……”这时远处传来惊呼,众人纷纷看去。
“是那个郑监生的诗舍。”少年年轻,眼神很好,立刻认了出来。
梁储皱皱眉头,也不晓得张元祯是不是老眼昏花,竟然挑了这么一个光棍做解元。从去年到如今,不过一年,这就闹出多少事端了。幸亏年初他被唐寅那个杀才拖累,避开了这个腌臜东西,若不然,他的脸还得再掉一次。
片刻后有管事凑了过来禀报“禀老爷们,郑监生吃醉了,不小心从窗户掉进了河里。郑家已经有人去捞了。”
众人无语,此刻传来了一声青涩的耻笑,却稍纵即逝。
“禀老爷们,郑解元被他家人救上来了。正在更衣,讲一会要来向老爷们谢罪。”片刻后,又有一个管事跑了过来。
“这是酒醒了。”少年揶揄一句。
“出去。”杨廷和冷着脸,将儿子赶走,跟随众人再次落座。
“告知郑监生,入秋了,不必来回奔波,安心酝酿诗作就好。”梁储开口对那管事道。
管事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如此,这第四场不如就以‘酒’为题如何?”杨廷和笑着提议。
梁储对于杨廷和的放水颇不以为然,却没有开口,看向旁边的王华。
“既然如此,须有俺们前边的中元,桂花,对仗。”王华却直接将题目拔高。
梁储一听,有些无语,这样的要求,今日在场诸位,除了你儿子,又有几人做的出?可又不愿意驳了对方的面子“王学士的法子果然别出心裁,只是如此俺们怕不是要在此逗留多日了。”似乎是征询意见一般,看向杨廷和。
“不如换成四时,花,对仗。”杨廷和心有灵犀,笑着提议。
“也好。”王华并没有强求,他只是要告诉某些人,别拿他的名头给别人添砖加瓦。
翰林官也是人,也有竞争,比如不久前吏部明明准备升杨廷和做侍读学士,偏偏最后对方被改为了日讲官,侍读学士旁落别家。一步慢步步慢,尤其在翰林院这论资排辈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前边的人不动地方,哪怕你资历够了,也顶多加詹事府的春坊官。于是懂的变通之人就不得不寻找某些途径来借助外力往上爬,这没有对错。
“真定卫郑监生,诗成。”众人本来以为这么难,怎么也要一段功夫,却不想才坐下没多久,就有小厮端着托盘跑了过来。
被支出去的少年好奇的跟着小厮走了进来,再次站到了杨廷和身旁,伸着脖子去看梁储手中的宣纸。
梁储看了片刻,递给王华“可惜。”
王华自持身份,刚刚根本没有看,此刻才接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确实。”不多时,王华合拢诗文递给了小厮,小厮立刻紧走几步,献给杨廷和。
少年赶忙凑在杨廷和身旁一边看一边读了出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贱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风骚,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下首诸席听到后,谁都没有吭声。毕竟这首诗的好坏放到一边,这作者可是今夜颇受非议的郑监生。
“好诗。”杨廷和并没有随大流,而是单单就这首诗本身品评“可算今夜上品。”
梁储这会没有看王华,因为他晓得王华的臭毛病,一是一,二是二。笑着点点头“当之无愧。”
“向时夸夺斗雄豪,今日凄凉行路难。”王华却轻轻背了一句前宋李山甫的《伤仲永》。
而被众人视作恃才傲物的郑监生此刻正郁闷的看着桌上他准备一堆的诗稿。
“俺进来的时候,五郎留下的诗文都被风吹的哪都是。”朱千户懊恼的自责道“俺也不识字,外边催得紧……”
“这有啥。”郑直不以为意“反正这最后一首交上去,他们也一样认为俺就是这样的人。”拍拍朱千户低声道“一会回家分金子去,谁有兴趣陪着这些穷措大。”
朱千户错愕的看向郑直,仿佛不相信他听到的。
“去去去。”郑直懒得解释“收拾干净,别让人再以为俺是抄的。”
朱千户赶紧应了一声,开始打扫整个诗舍,生怕再让郑直丢人。正在此时,外边传来敲门声。郑直示意,朱千户把那些诗文赶紧揣进怀里,打开门,是一个小厮“干啥?”
“小的是杨氏书寓的,俺家司史雪华和德容为郑监生贺。命小的送来文房四宝,腰挂各一副。”小厮赶忙行礼,然后自报家门。
朱千户茫然的看向同样不知所措的郑直。
就在这时,外边有人大喊,众人纷纷望向东边,此刻才发觉,东边的天空整个被映红了。郑直不由心惊,这里距离桃花源可是相差五里,这么远都能看到,那火得多大?难道没有人救火?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代俺谢过二位司史。”
做都做了,后悔有啥用。还是虎哥讲的对,事前筹划的再周密,总有想不到的事情冒出来。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如果还有伤亡,也怨不得俺。你们放着阖家团圆的日子跑去那种下三滥的地方,死了也活该。
南居贤坊的大火到了第二日早晨都没有熄灭,可是锦衣卫,东厂,刑部已经开始了行动。尤其是锦衣卫街道房,在裹着跟印度阿三一般的提督杨玉带领下,正在按照记忆,‘寻找’刘、焦二位公子的下落。
杨玉昨夜原本要求见刘公子,以便得到对方谅解然后带人进入桃花源搜寻教匪。结果在门口还未通传,就传来了火警。他本来向守在门口的刘、焦两家家人建议请二位公子移步,却遭到了拒绝。就在此时,又传来史臻享真的在院子里露面的消息,他只好舍了刘、焦二位公子,嘱咐郭勋几句后,出去调兵。
再遇到郭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此刻他才晓得,刘、焦二位公子失踪在了大火之中。按照郭勋的讲法,他看火势越来越大,刘、焦二人的家人也不听劝,只好出去求救。再回来时,路被烧断了。大伙都不是傻子,郭勋讲的有几分可信,谁清楚。
可杨玉之所以如此上心,却并不是卖好刘、焦二家这么简单。昨夜追捕史臻享时,他们缴获了整整一大箱子金锭。急于追捕史臻享的他为了预防万一,也为了防止有人私吞,特意留下了彼此对立的四人向院外运箱子。可如今这四人全部失踪了。
“提督,大金吾来了。”这时有人跑过来通禀。
杨玉看了眼远处,把活计交给了手下千户,迎了过去,向对方行半礼“大金吾。”
“杨提督。”叶广回了一声,侯能立刻示意周围的行事校尉散开,为二人腾出讲话空间“人找到了吗?”
“没。”杨玉自然懂对方的意思“不过应该就是这一片。”
“杨提督如何确定的?”叶广似是无心一问。
“俺昨夜跟着郭舍人就是来的这。”杨玉没有听懂对方的话,反而为了避免被叶广支开,索性卖了郭勋“应该错不了。”
“嗯。”叶广点点头“如此就有劳杨提督了。”话已至此,人家听不懂,他也无可奈何。叶广虽然是锦衣卫的堂上官,可是杨玉有背景,年纪轻轻就直接承袭指挥,又靠着姑母卫圣夫人的余荫一步登天升都指挥佥事,管事,比他的世职都高。敷衍几句后,找了借口,准备脱身。
“大金吾,东厂的人。”侯能凑过来提醒。
正要回去继续找人的杨玉一听,顺着侯能的目光看去,果然,一队锦衣卫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
“卑职东厂亥字班领班白石见过大金吾,杨提督,侯千户。”白石拱手向众人行礼。
“白领班不必多礼。”叶广因为场合不对,所以没有微笑,却态度随和“可有啥事?”
“是这样。”白石恭敬垂首回禀“我们督公刚刚得了圣命,有些事要问一下杨提督。”
跟在杨玉身后的街道房行事校尉一听,顿时慌了神。杨玉却依旧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问俺啥?史臻享?”
“此地不是问话的地方。”白石却没有直接回答,看向叶广“大金吾可否借给俺们个地方。”
他的意思很明显,问话的内容,别人无权知晓,哪怕是叶广也不行。
叶广微微蹙頞,看来东厂是来者不善。不由后悔抽身晚了,此时若离开,可就丢人了。
侯能立刻道“跟俺来。”
白石再次向叶广行礼后,立刻对杨玉做了个请的手势。与此同时,石文义,赵耀庆站到了杨玉身旁,而张采则带着其余的行事校尉隔绝了对方与街道房行事校尉。
杨玉扭头看了眼周围,这才预感到不妙“尔等放肆。”
“杨提督。”叶广咒骂一句,却冷着脸道“左右也是要向主上禀报的。”
杨玉此刻却根本听不进去“俺自会向主上呈文,可是……”
“杨提督。”叶广一听,就晓得再不制止这个愣头青,他也要跟着吃瓜烙,赶忙再次打断对方的话“白百户有圣旨,呈文要写,可是问话也要回。”
杨玉语塞,瞅了眼包围圈之外的街道房部下,一个个的早就无心挖掘残骸,反而茫然无措。显然,这些人想的不是救他,而是如何自保。
“杨提督得罪了。”白石态度依旧恭敬“实在是有些事情,需要求证。”
杨玉瞬间没了刚刚的傲气,第一次正眼瞅着白石“好说。”
“这人昨夜鬼鬼祟祟的在后院外转悠,俺看他可疑,就盯着。果然,初更时,这厮就凑到了后院门口,正屋……正屋这时候也出来人了。俺和韶哥这才把他绑了,倒不是诚心弄死他,俺就没用力,结果拖回来就死了。”田文胜心怀忐忑的对着郑直辩解。
“这有啥,做得对。”郑直根本不以为,解下茄袋,扔给了对方“做的不错,这就交给俺了。”
田文胜和萧韶接住钱袋,欢天喜地的退了出去。
郑直则跌坐在椅子上,缓了半晌,才示意朱千户,对方立刻走到尸体旁查验。
他之前对田文胜二人讲的不过是托词,哪曾想会是这样。如果被杀的真的是晋钺亦或者徐乐工,他要不要隐瞒呢?这怎么净找死呢?
“五郎放心,不是。”朱千户瞅了瞅尸体,低声道。
郑直原本正琢磨该如何收尾,此刻听了朱千户的回复不由一愣。蹭的一下窜了起来,来到尸体旁瞅了瞅,果然不是晋钺也不是徐乐工。松了口气得同时,又对这人身份产生疑问“搜。”
朱千户立刻开始小心搜捡起来,此人身上除了一些银钱,一把钥匙外,再就是一封书信,落款是晋钺。郑直打开看了片刻,立刻判定这信是假的。上边其他内容不讲,单单晋钺复述的出逃过程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当然,也不能排除晋钺刻意隐瞒。
就在此时,朱千户又在对方的千层底内发现了一张告身。告身的主人姓林名华,宁王府仪卫司校尉。看上边的五官描述与此人一模一样。换句话讲,远在江西的宁王府校尉冒着流放的危险来他后院偷女人。后院的三个女人到底有啥瞒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