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郑直来到南居贤坊旧太仓一处荒废的院子,等了良久,身后传来动静。
“信了不?”王钟此刻不已经不用破布罩着脸了,而是换了一副面具,看起来很难看“俺咋听人讲,史臻享那夜冒了出来?”
“俺被人发现了。”郑直郁闷的坐了下来,捡起地上准备的酒壶扔给对方“不得已借用一下。”
“那史臻享咋就又被郑虎杀了?”王钟玩味的晃晃酒壶,走过来,伸手夺过郑直刚刚打开,准备自饮的酒壶“换换。”
郑直哭笑不得,接过对方的酒壶,打开泥封后喝了一口“我姓郑,单名直。”
“好名字。”王钟喝了一口,坐到了郑直对面,显然这段时间对方也没有闲着“你可以帮俺找兄弟了?”
“可以。”郑直打开面前的几包荷叶,全是鸡鸭牛羊肉,肚,肠,也不招呼对方自顾自的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你该晓得俺想听啥。”
“你家的事,俺看到的不多。”王钟虽然是蒙骗郑直,可是也不敢胡讲。他已经大概弄清楚郑家是啥人家了,状元,都佥,举人。长在京师的他对这些也不甚在意,却懂这些位置会带来啥好处“你是有个兄弟叫赵耀庆吧?”
郑直点点头。
“他会在三年后认祖归宗和你争世职。”王钟前世作为一个升斗小民,能够被他记住的一定是大事。
“跟俺争世职?”郑直懵了“他姓赵,俺姓郑,他是俺表兄。就算要争也该是和他从兄弟争赵家的世职啊。”
“郑公子何必瞒俺,俺都看到了。”王钟煞有介事道“你姑母婚后无子,于是从你家抱了一个充作她的儿子,这事就连你姑丈都不晓得。公子兄长杀了庆云侯家嫡子后,就潜逃了,直到三年后才被人抓住。杀头是跑不了了,这世职自然就要从你家兄弟里传下去。你还有个兄弟,不晓得为啥,离家多年,没有音信。这原本就该是你袭职对不?”
郑直点点头。
“偏偏此时,这个赵耀庆冒了出来,要认祖归宗,事情闹得很大。”王钟伸手从刚刚郑直拿过的荷叶包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块肉放进嘴里。
“可俺兄长不是没事吗?”郑直反问。
“可那位庆云侯嫡子还是死了,淹死了。”王钟喝口酒。
“俺叔,就是本科状元,他就没出面?”郑直继续问。
“看不到。”王钟当初不过是当笑话听的,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遇到本尊“你等等,俺想……瞅瞅。”他突然像是看到啥,不多时道“你姑母没多久好像就病死了。就这么多。”
郑直点点头“俺很好奇,你这么厉害,咋不直接瞅瞅,把你兄弟找出来。”这位姑母是家中最小,作为嫡女,一向受到祖母喜爱。可是郑直自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对方几次,哪怕两家距离并不远。待去了隆兴观之后,就更没有见过一次,早就忘了对方的模样。
“医不自医,卦不自卦。”王钟早就想好了答案。
“你上次跟俺讲,你晓得皇后是谁家?”郑直也不纠缠。
“呵呵。”王钟撇撇嘴“俺就晓得你们这些酸……蒜……算账的人精。俺确实晓得,不过你得拿东西换。”
“银子?”郑直好奇的问。
“金子。”王钟很实在,一两金子换九两银子,金子携带更方便。
“那俺除非等那位上去了,否则咋晓得是不是被你骗了?”郑直立刻不答应。
“那不还得等差不多三年……你套俺话。”王钟不满道“这可不是交朋友的意思。”把手中鸡腿一扔就要走。
“有话好好讲。”郑直拉住对方,再次转进“你能不能瞅到下科试题?”
王钟撇撇嘴,他也不是真的不做买卖了“俺要是有那本事,早当状元了。”顺势坐了下来“不过,俺晓得武举的试题你听不听?”
郑直皱皱眉头,他原本打算过一阵想办法混个申府王府官,可是有了许锦,他又舍不得了。干脆偷了女官,回乡守着嫂子过好了“你讲吧。”
郑直怀疑王钟也是一个漏网鬼,所谓的望气啥的都是借口。如今从对方嘴里多掏出一分,他没准以后都可以用的上。虽然时移世易,比如郑虎就得救了,不过王钟讲的总有脉络可循,可供参考一二。
“哦。”王钟赶紧道“十两金子。”
郑直点点头“回头给你。”
王钟对郑直的信誉还是放心的“这是武举乡试的……”
“啥?”郑直不答应了“武举啥时候有乡试?你蒙俺!”
武举是武举会试的简称,可以追溯到皇明建立之前吴王元年,可是真正确立是在一百年后的天顺八年。而规范化则是在弘治五年壬子科武举后的第二年,定武举六年一试。也就是讲,郑虎是朝廷规范武举制度后,第一科武进士。
应举试子的来源一共有两方面,一是武学官生,二是各地文武官员举荐的‘通晓兵法,谋勇出众,究极韬略,精通武艺,身家无碍者’。
为搜罗武举人才,各地会不成规模,不定期举行一些比试,可从没有人用武举乡试称呼过。
“后年就有,真的。”王钟立刻开始讲出试题。他之所以言之凿凿,是因为他当年参加过弘治十七年的武举乡试,可惜武举实行的是‘先策略、后弓马。如策不佳、即不许骑射。’的制度,他大字不认识几个,连拿弓的机会都没有捱到,就落榜了。
郑直拿出手账,一边洗耳恭听,一边记录。待王钟讲完,这才道“差不多三年后,那事你还没讲呢。对了,差不多是差多久?”
“五十两金子。”王钟狮子大开口。
“王兄是在说笑?”郑直立刻不干了,起身就要走“不听也罢。”
“别急啊。”王钟拉住郑直“这样,俺告诉你,时间是大后年的上半年。然后再送你一条消息,一共五十两咋样?”
“啥消息?”郑直不置可否。
“今上没了之后,他们在施家台皇陵工程上造假,玄宫金井打出了水。”王钟用更低的声音道。金井出水,视为不祥。
“这算啥消息?”郑直不满“与俺有啥关系?”
王钟想想也对“你再等等,俺瞧瞧。”片刻后,又神秘兮兮道“当今太子不是皇后亲生的。”
郑直喝口酒“难道是俺生的?”讲完赶紧捂住自个的嘴,心虚的瞅瞅周围,把酒瓶一扔“喝酒误事。”
王钟却无心取笑,再次蒙头苦想,却不晓得郑直开始盘算如何杀人灭口了。
他拿出烟点上一锅,眼睛瞄了一下王钟身后的刀把。
原本抓耳挠腮的王钟,闻到烟味,看了眼郑直的烟杆,突然道“有了,你去湖广的安陆州,兴王府典膳正孙怀南,他啥都能种出来。”
郑直一顿“啥都能种出来?”
“对啊。”王钟道“你这东西,就是他种出来的,俺听人讲,还有啥玉米,红薯,土豆,全都是灾年能活人的东西。”他一不当心,讲漏了嘴。
“对了。”郑直被王钟一打岔,突然记起了钟毅“当今天子几个孩子啊,这兴王……”
“仨啊。”王钟脱口而出“兴王是今上的弟弟。”
郑直一听,笑了,看来钟毅的戏法没变成。还送子道人,呸。
“俺的五十两。”王钟看郑直笑的诡异,立刻提醒。
“行。”郑直爽快答应下来,他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那么多做啥“是谁?”
“姓夏。”王钟直接道“爷老子是个监生,单名儒,也做些买卖,不过为人不咋样,贪心的很,缺斤短两是经常事,店大欺客也不少见。为人也不孝,他爷老子生病的时候还花天酒地。这位娘娘就是那会生的。还有他借钱从来不还,别人找他借钱,不但利息高,还九出十三进,哪怕是同宗都不能减免,还有……”
王钟滔滔不绝的列举这位夏监生的累累恶行,郑直听的津津有味。看来王兄对夏监生怨念颇重,以至于大有三日三夜也不能讲完的趋势。
“……你讲,让你讲这姓夏的是不是个……坏人?”王钟突然醒悟,他又被带偏了“他就是坏人,俺瞅着都气得慌。”
“那么他住哪?”郑直在石块上敲敲烟锅。
“黄华坊,堂子胡同第四户。家里有一妻一妾,一儿三女,儿子是庶出的。娘子姓叶,长得标致,他的泰水也是个风骚人物……”王钟恨不得扇自个的嘴。
郑直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却停了下来。黄华坊?堂子胡同?第四户?似乎,好像是那个被他划了两道的。抬头瞅瞅天上的月亮,真圆。泰水风骚,娘子标致,皇后……俺在想啥?赶紧摇摇脑袋。
“咋了?”王钟不懂对方听后为何是这种反应。
“没事。”郑直岔开话题“俺记下了。”
“公子这金子用的不亏。”王钟道“他家三个闺女嫁的都不差。二女儿嫁给了魏国公嫡孙,将来妥妥的国公夫人,三女儿嫁给了寿宁侯的嫡子,将来也是妥妥的侯夫人。这还不算他娘子,也做了二品都督同知夫人了。”
“寿宁侯……魏国公啊。”郑直摸摸鼻子,他在想啥,他在想啥?再次瞅瞅月亮,还有不到三年“不对吧?俺听人讲寿宁侯嫡子才七岁啊,那他闺女多大了?”
“老大今年十一岁,老二和老三是双生女,九岁了。”王钟笑道“拢共大两岁,不算啥,你这也没大几岁。”
“是啊。”郑直点点头,岔开话题“王兄打算日后就在京师混迹?”
“那不能。”王钟一听,顿时心情大坏“找到俺娘她们,就走,天下之大,总有一口饭吃。”
“王兄是个孝子。”郑直随口讲了一句。
王钟做贼心虚的看了眼郑直,直到发现对方确实没有坏心思,这才放心“是俺连累了她们,俺只是想做些补偿。”
郑直又问“不晓得王兄可听过一个叫严嵩的江西举子?”
“没听过。”王钟一愣“公子在江西也有朋友?”
“哪啊。”郑直不动声色道“这个王八在国子监有事没事就找俺麻烦。俺怕这小子跑到俺头上去。”他忘了郑家胡同的事。
“原来如此。”王钟也辨不清真伪,不过想来应该错不了。毕竟他一再叮嘱李主簿对旁人不要多提他们兄弟和史甄享的关系。前世李主簿虽然是个耍滑卖好之徒,可是对他和李氏一向不错。
“对了,你能不能瞅瞅后边几年四川的消息?”郑直一直在想办法占据主动,不给王钟考虑的空隙,哪怕是胡言乱语,也不能让对方静下心来按照他原来的步调进行。
“四川?”王钟好奇的问“公子要去四川?”
“哦。”郑直笑道“俺听人讲,申王那边的王府还没有建好,打算找关系弄点工程。”
“噢。”王钟撇撇嘴“俺劝公子莫费力了,申王明年就死了。”
“啥?”郑直一愣,这次却是真的被王钟的这条消息镇住了“咋死了?”
“这确实得好好瞧瞧啊。”话虽如此,王钟却伸手拿起酒瓶一饮而尽。
“一两。”郑直也不纠缠,直接报价“小本买卖,太贵了,大不了俺就不做了。”
“病死的。”王钟见好就收“为了这事,朝廷还为丧葬礼仪闹腾了一阵。”
“为啥?”郑直好奇的追问。
“是啊,为啥呢?”王钟食髓知味。
“算了,既然申王没了……不对啊。”郑直想了想,看向王钟“俺听人讲王妃有身孕了,难不成生了个闺女?”
“不能啊。”王钟全没防备“申王就没孩子,想来王妃这胎没保住。”
“咋会这样?”这有身孕自然是郑直在诈王钟,此刻听了对方的话,他心中有了一个邪恶而大胆的想法。郑直晓得这样想很不对,可越是压制,这种念头越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