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郑直依旧在朱千户,齐彦名,刘六,刘七护卫下,坐着贺五十的车出藁城县城西门,返回廉台堡。只是队伍里边多了一个书生,崇恩庆。原藁县衙的官代书,如今却成了郑直的主文。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溥既然上任,自然很多地方就要换上他的人。顶替了崇恩庆位置的,就是那日将郑直引入县衙的人。摸清了崇恩庆脚色,却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直,这才让人邀请正准备到街面上摆摊的崇恩庆入伙。
得知是本县闻人郑解元相邀,这厮竟然转身就跑。然后就被朱千户直接捆了起来,逮到了郑直面前。事后郑直问过对方为何跑,答曰“仇家太多,哪个晓得是真是假。”
郑直大笑,其实这也是他邀请对方入伙的原因之一。崇恩庆这些年跟着姜佐上下其手,赚了不少银子,比如那三十顷田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登入鱼鳞图册。同样的,县里恨他的人比比皆是。若没有郑直庇护,崇恩庆以后就别想好了。
至于为何仇家如此多,他还出来摆摊。很简单,为了家人计,他总要让人家出出气。如此或可伤,或可残,却不一定死。否则若是真有按捺不住的提着刀登门,他哭都没地方哭。
“村东头那处院子就是严童生家。”不到半日,众人已经到了距离廉台堡五里的南沟村。崇恩庆依旧骑着驴,凑到了车窗旁,向里边禀报。
郑直侧身向外瞅了瞅“这严娘子真有传闻的那般出色?”
“不晓得。”崇恩庆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过那个严童生的爹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这严童生俺也见过,长的同样俊秀。”面对郑直交给他的第一个活计就是勾搭人,崇恩庆也无可奈何。皇明民间对官身,功名的敬畏是刻到骨子里的。因此哪怕他对旁人永远是清高、不屑,却在郑直面前低眉顺眼,不敢有任何不满。
“俺又不是找小倌。”郑直翻了个白眼,扬声道“老贺,去那座青黄相间的院子,中午俺们到那歇歇脚。”
外边的贺五十应了一声,一扬马鞭,马车速度快了起来。经过边墙外边的事,贺五十算是在郑家站住了脚。这段日子,他在郑家,除了郑直用车外,根本没有人敢指使。不讲旁人,就是朱千户都跟他讲话客客气气的。没办法,郑直的命是人家救得,只凭借这一条,贺五十在郑家可以吃一辈子。如今堡内已经有人张罗着给对方寻摸一个大姑娘做继室了,年老多金,羡煞旁人。
不多时,车队来到了那座院外,朱千户等人没有动,崇恩庆则下马直奔角门。很简单,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贺五十在内没一个看起来像是好人。郑直倒是耐看,可总不能让他去叫门吧。
不多时,一名身穿长衫,估摸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里边打开门,看到崇恩庆,赶忙拱手“崇老爷好,啥风把您请来了。”赶忙让开门,显然此人并不清楚崇恩庆已经失业了。
“俺去办点事。”崇恩庆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这不晌午了,歇歇脚。不想竟然是严童生家,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严童生瞅了眼带着一大堆人,拄着拐杖走过来的公子,又赶忙恭敬道“郑解元好,俺还奇怪今个为啥喜鹊叫个不停。”
“小哥认得俺?”郑直有些意外。
“去年老太君过寿,俺也去拜寿来着。”严童生有些尴尬,赶忙道“二位贵客临门,快快请进。”
崇恩庆自然也让开,郑直不动声色的走了进去。严家的院子不大,房屋是三合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两间,看起来很干净。
正瞅着,一位妇人从正屋走出来,果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
“这是家慈。”严童生赶忙为众人引荐。
郑直嘴角微翘的行礼“在下郑直。”
“如此,请郑解元和崇老爷进屋歇息。”严娘子得知郑直身份,同样不敢怠慢,立刻邀请二人入内。她记得年初男人带回来了一些好茶,算是个稀罕东西,不可怠慢了贵客。
郑直瞅了眼崇恩庆,笑着走了进去。崇恩庆待郑直走过之后,赶忙拉住要跟进去的严童生道“严童生可晓得县里来了新老爷,喜好都变了。下半年县里考试,可准备好了?”
严童生一愣,赶忙道“近日也不晓得哪来的老多浮浪子,整日把着俺家墙头窥探。俺这才白日闭门不出,实在不晓得县里有这等大事,还望崇老爷教俺。”功名乃是大事,他一下子把一切都给忘了。
“好说,好说。”崇恩庆扭头看向朱千户等人“诸位不是带着酒肉,俺们正好边吃边聊。”
朱千户无视了二人身后,抱在一起的狗男女,应了一声。开始招呼众人在严童生的指引下,走进西厢房铺设桌椅。齐彦名余光扫了眼正屋,摇摇头,走过去帮忙了。
“放心。”郑直一边丰衣足食,一边凑到严娘子耳旁“本科令郎县里无忧的。”
严娘子按住郑直的手“那府里呢?我听人讲,大郡侯对解元家相当好,年初就录了两位秀才公。”
“哦。”郑直抽回手“看来娘子懂得很多。”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刘溥那里还能操作,至于知府熊逵,严娘子太瞧得起他了。
严娘子可不这么想,反而以为郑直是嫌弃她要的太多。迅速的抓住了对方的手,放到了她的身上“奴年老色衰,爷能新鲜几次,若不多划拉一些,岂不白白浪费了这副好皮囊。”
郑直一听,笑了“若不然,你跟俺回去吧。”
“爷多会来,奴就多会等着。”严娘子为了严童生也豁出去了,转过身,抱住了郑直“奴的男人常年在外,插上门,还不都一样。”她的男人是县城马行的管事,常年跟着东家东奔西跑,一年到头在家里待不了几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让儿子有个功名。
“伺候好俺,指不定,严童生就变成严秀才了。”郑直笑着抱起严娘子,走进了一旁的卧房“好巧的一张嘴,却不晓得另一张是不是一样。”
严娘子瞅了眼门外,此刻恰好严童生被崇恩庆推着走进了西厢房。
眉梢分翠,唇尖横玉,柔脆未输莺骨。越侬也解折闲花,似倦采、秋香细蝶。枕鸳移并,晨凫嘶杀,红浪才翻魂怯。双眠那得到黄昏,又几见、晓风残月。
初更时分,郑直才回到廉台堡,顾不得‘旅途疲惫’,直接来到祖母院内的‘风林火山’堂。这名字是郑直祖父郑福起的,出自《孙子兵法》。祖母甚是喜爱,因此在真定城的郑宅也有一座‘风林火山’堂。
“这位刘知县有没有带女眷?”祖母尉氏听了郑直复述在县城的经历后,斟酌片刻询问。
“没有。”郑直老老实实的回答“只带了一个主文,几个仆人。不过这主文一来就将衙门内的代书接了,几个仆人除了留下一个照应外,其余的全都散入六房、三班、两所、一司。”
所谓的六房指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三班指的是衙役内的皂班、快班、捕班;两所指的是河泊所、批验所;一司指的是税课司。
“那些下人什么口音?”尉氏追问。
“孙儿只见到了刘知县的那位主文,是京师口音。”郑直不敢隐瞒“听人讲他们都是一起的。”
“想来应该是了。”尉氏道“这位刘知县许是借了京债,这次怕是要在县里刮地三尺了。”
郑直心中一动,将刘溥前后联系,躬身道“祖母英明,俺到如今都没有想明白,祖母却不过听孙儿的只言片语,就已经明了。”
“你只是不曾遇到过。”尉氏摆摆手“咱家之前在京师的时候也是这般度日的,你祖父被那些放债的逼着好几次差点自戕。”
郑直愕然,他真的没想到。从小到大,祖父郑福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谁能想到会被这些宵小逼着自戕,太过骇人听闻了。为了掩饰尴尬,他故意道“若是如此,俺们郑家怕是错过了好事。”
“这种好事,我家不要也罢。”尉氏瞪了眼郑直“须知刘知县最多不过三任九年,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我家要在藁城祖祖辈辈传下去,难道十七是要让我下去之后无颜面对郑家的列祖列宗?”
“孙儿错了。”郑直赶忙悔过“是孙儿急功近利了。”
“记住。”尉氏正色道“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我见过太多为了发家不择手段,结果却灰飞烟灭的事情了。十七郎,我虽然读书不多,却懂,老话是不会错的。有时候走惯了近路,反而有害。快一步没有错,可是快两步,就错了。”
郑直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他却根本听不懂。不是快的越多越好吗?总比别人快一步,不是也就意味着,身后之人只落后一步吗?
他并没有追问祖母刚刚这些话到底啥意思,实在是‘快一步’和‘快两步’根本无法界定。一切都需要他来把握。
回到他的院子,早就蓄势待发的孙二娘立刻带着书香迎了出来。大小母夜叉身后的跟班,气势拿捏得很足。她们都是被调过来服侍孙二娘和李茉莉的,之前滞留在真定县新宅的那些下人,顿时五房院里显得有了不少人气。
“十娘子搬回来了。”孙二娘占够了便宜,这才凑到郑直耳边低语“达达赶紧去瞧瞧吧。”上次说漏了嘴,她索性也就都招了,于是这就成了她和自个的亲达达又一个秘密。
她不是欺负李茉莉,而是要让对方明白,先来后到,姐姐今夜偏不让达达过去瞅你。
“你这小蹄子,跑这来一个劲儿呱呱地卖好儿。”郑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是不是又收了人家的好处,把爷给卖了?”
孙二娘大呼冤枉,抱紧郑直“人家肚子里有咱家的宝贝,奴这不是讨好她,是为了讨好咱家的金疙瘩。”
郑直笑骂一句“先喂饱了俺。”如今天都没黑透,他过去做啥?找骂?捱白眼?
“放开我,放开我。”打湿头发的许锦回身又抓又掐又挠,可是身后那个厌物却苦苦痴缠“你弄痛我了,你若是伤到了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俺错了,错了。”郑直此时哪还有在母夜叉面前的耀武扬威,如同一个受气小媳妇般,不停的认错道歉“俺给娘子准备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京师没有的。”
门外的鹿鸣瞅了眼正堂八仙桌上的那一堆东西撇撇嘴,好玩的?宫灯?好吃的?宫面?爷出去一趟,这嘴是越来越巧,舌头是越来越滑了。
“鹿鸣,鹿鸣……”正愣神,里边传来了许锦的呼救。
鹿鸣赶紧收敛心神,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
“他欺负我。”许锦趴在床上,委屈的对鹿鸣道“欺负我,给我打他,打他,打坏了,算我的……”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六婶考虑的是郑家,俺想的却是七姐。”外边传来晨钟的时候,郑直和许锦终于能够心平气和的解释误会“俺想过了,没有对错,只是侧重不一样。”
“那谁对了谁错了?”许锦显然和郑直的侧重也不一样。
“俺错了。”郑直哭笑不得“俺是舍不得娘子受委屈,可是心里又憋屈……”
许锦看对方态度诚恳,心气已经弱了“我本以为那日你不管多晚,都会去六房瞅瞅的。”
“俺错了。”郑直无语,他当时做啥呢?好像正给孙二娘涂药呢“哎呦……咋了?”
“那日你定是没做好事。”许锦推郑直下去。
“谁讲的?俺咋没做好事了?”郑直大呼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