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出乎意料,郑直并没有被特意留下来。似乎祖母并不晓得三伯父子发生了啥事一般,这让郑直心里反而隐隐不安。
上次郑佰私通十一姐,这事与他无关,祖母都要敲打一番。这次郑安父子闯了这么大的祸,为何问都不问呢。只是容不得他多想,已经有人找了过来。
“十七,你上次讲的那些还做不做数?”唐氏神情疲惫的坐在他的面前,不过短短两日,全然没了神采。
郑直赶紧道“自然。”他上次讲的话多了,也不晓得对方问的是哪一句,不过眼下不敢追问。
“那好。”唐氏拿出一封信,递给了郑直“这是给我娘家写的信,你帮着送回去,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寻来。”
郑直这才明白,唐氏竟然是答应了他上次的提议,选择可靠的娘家人来帮衬。接过信,为了显示对三房没有任何企图,画蛇添足的讲了一句“俺不晓得这信送去的详细地址。”
唐氏没来由的就恼了,蹭的站了起来,不过几步就来到了郑直面前“你也来欺负我?”说着伸手将郑直手中的信夺了回来,直接撕碎,转身就要走。
郑直赶紧起身,疾走几步,挡在唐氏面前,行礼赔罪“伯母,侄儿错了,错了。您大人大量,莫怪俺。俺如今也是慌了神。”
如今祖母那边态度不明,他此时惹了三伯母,铁定是引火烧身。因此,无论如何,委曲求全就是,反正三伯和郑佰已经不足为虑。
唐氏冷笑“十七莫不是以为天下间就你是个精明的?如今你可是春风得意,要什么有什么,眼瞅着就要和巡按老爷的女公子成亲了,你慌什么神?”伸手直接推郑直“走开。”
郑直赶紧道“侄儿在为后院的事心烦。”郑直不敢硬挡着,只好一边后退一边辩解“人家是贵州巡按,俺不过一个举人,实在不值一提。一旦将来这位娘子入门,侄儿的红颜知己多半是要吃苦头了。”
郑虤时才在风林火山堂放出来的消息,一个叫杨廷和的翰林官为他的同乡,现任贵州巡按的黄珂长女保媒。郑宽自然是很满意的,只待贵州那边有了消息,就会敲定。这事郑宽自然不会瞒着家里,因此这次郑虤回来,携带的书信之中,就有详细说明。只是郑虤为了卖弄,提前公布出来。
这消息并没有让郑直多么兴奋,反而是感觉失望。无他,未来的泰山一家背景太过单薄。才是个巡按,了不起过两年升为个按察司副使,布政司佥事之类的。可对于他的帮助,实在是有限,他难不成大老远的跑去贵州和土司做买卖?
却哪晓得,不讲还好,一讲,唐氏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抬手扇了郑直一巴掌,当然打完之后,她就愣住了。
郑直同样不可置信的看着唐氏,总算他没有失去理智,眼中已经浮现的寒芒转瞬即逝“伯母心情好受了吗?”
唐氏没有吭声,她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对方讲的这些,让她想到了郑安,甚至想到了之前所有的不开心。郑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人。
成化十六年,她的父亲唐奕琪,得吏部选官,任三万卫经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全家都随着对方赴边地任职。
三万卫地居辽东北端,为东北要地,故尔自皇明立国伊始就是各类刑徒的流放之地。那里的一切以实力为尊,一切以能够活下来为前提。
唐奕琪早在去的时候,就做足了准备。为了防备路上遇到强盗,特意花银子跟随一支朝廷押送充军的解军同行。队内所有囚徒都是因辽东激变被贬谪要充军三万卫的文武官员及其眷属。
唐氏和大姐唐歩娇在乡下野惯了,总是闲不下来。无意中结识了一个叫郑定的青年。他不但曾经做过锦衣卫千户,父亲还是前任团营副总兵。此人天生就有一副好皮囊,长着一双迷死女人不偿命的桃花眼,还特别擅长讲故事。郑家的虽然都是贼囚,却久居大城,见识远不是常人能比,更何况唐家这种老实本分的小门小户。从关内到三万卫数千里,旅途乏味,渐渐的,姐妹二人就喜欢有事没事凑到对方跟前听故事。
郑定有一个兄弟叫郑安,长得肥头大耳,模样蠢笨,十分惹人嫌。却偏偏喜欢逗弄姐妹二人,尤其是时不时要欺负她。
唐步娇那时即将及笄,只等着家乡那个叫徐骐的童生服孝之后成亲。对唐氏从小就疼爱有加,每次得知她被欺负,唐歩娇就要找过去为她出气,哪怕在外边寻找一整日,也要将郑安打的鸡飞狗跳。唐氏当时感觉,有唐歩娇这个大姐在,一切都那么美好。
直到有一日,才发现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俗话讲,久病成医。被郑安欺负了那么多次,虽然有大姐为她出气,唐氏也依旧感觉憋屈。于是她决定,想个法子好好教训一下对方。
眼瞅着押解的队伍就要到达目的地开原城时,机会来了,郑安又来欺负她。这次唐氏并没有如同以往一般掉头就跑,反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马鞭使劲抽对方。郑安被抽的嗷嗷叫,落荒而逃,唐氏受了那么多次气,哪里肯放过,于是就追。绕来绕去,她就迷了路,然后就看到了在树林里苟且的一对狗男女。
唐氏当时什么都不懂,以为郑定学坏了,在欺负大姐。拿着鞭子就冲了过去,将对方赶走。唐歩娇当时吓傻了,直到她给对方穿上衣服,才追问前后。唐氏当时哪里会多想,就都讲了出来。唐歩娇当时把她好好夸了一次,还感谢唐氏救了她。唐氏心里高兴,自然也就答应了为对方保密,不告诉任何人,郑定欺负大姐的事情。这件事在唐氏看来,如同她每日被郑安欺负一般,并不是什么大事。
却不想第二日,大姐给她讲就要进城了,以后再也没法子清洗身子了,所以带着她去营地边的温泉沐浴。唐氏全没防备,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她如今都记得,当郑安那一身肥肉出现在面前时,她的惊恐、绝望。唐氏祈祷大姐如同以往一般出现,救她,可是没有。她的嗓子喊哑了,也不见唐步娇这个贱人的踪影,反而是引来了一群罪官犯妇。
出了这种事,她除了嫁给郑安外,已经别无选择。母亲整日间以泪洗面,一路走来都是腰杆笔挺的唐奕琪,从此再没挺直过。至于唐歩娇,她也再没见过此人。哪怕对方回乡成亲,想要再见见,她也选择了拒绝。自从郑家被赦之后的这十多年,她也完全和娘家断了联系。
原本唐氏以为是因晓得了郑定与唐步娇这对狗男女的龌龊事,才沦落至此。可很多年后,她因为和大嫂冯氏作对,打探对方底细,她才想明白,也许她和唐步娇一样,都成了郑家活下去的牺牲品。
冯氏的父亲是文臣,只是为景泰帝的文臣。英宗复辟之后,全家流放肃州卫。遇到了同样在夺门之变中因为誓死保卫宫门,事后被充军的郑福的父亲郑骥。相比于武臣,文臣那拐弯抹角的师生,同年关系更让人防不胜防。当时的陕西行都司断事与冯氏的父亲是同年,又是同乡,自然对冯氏一家多加照顾,于是郑骥就为刚刚成年的长子郑富求娶了冯氏。
彼时肃州卫的郑家所作所为,与那时三万卫的郑家所作所为,似乎如出一辙。同样是,落架凤凰不如鸡。要想在三万卫活下去,活得好,就必须有靠山,而唐奕琪完全符合这些条件。这一步步,也许就是郑家算计好的。
“若不然,伯母口述,俺重写一份可好?”郑直讲完就想给自个一巴掌,他确实无心的。只是记得唐氏是不识字的,这才想要化解矛盾。
果然,唐氏原本舒缓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起来,她不是不识字,而是郑家子打断了她求学之路。连三字经都没有认全,就嫁了人。
郑直见此,无可奈何,只能闭着眼,等着挨打。可是却没有等来那一巴掌,而是一阵香风过后,唐氏走了过去。
郑直急了,赶紧挡在门口,再次拦住了对方“伯母恕罪,您写,您写。”唐氏如此不愿旁人晓得这事,估计也不会让人代笔,想来总是有法子写出来的。
唐氏想起她那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字,一把推向郑直。
好在郑直早有防备,对方没有推动“俺不看,您写不成吗?”
唐氏被郑直的无赖模样弄得没脾气,瞪了对方一眼,转身走向书案。
郑直松了口气,一回头,就瞅见了把着头的书香。无奈的笑笑,却换来了对方一记白眼。
此刻外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有戏班的鼓点丝竹之音,好不热闹。
送走了霸气的唐氏,郑直顾不得书香的冷嘲热讽,赶紧插好内书房的门,钻进了地道。让三伯母这么一耽搁,不晓得郑虤那个假道士会不会占了便宜。他不答应。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许锦又捶又打“你找,让你找,瞅瞅有没有藏着人,有没有他,还在我身边放着人监视……”话没讲完,就被郑直封住了嘴。
鹿鸣晓得这二位闹脾气的时候,万万不要掺和进去。转身走出正房,来到廊下,搬了把椅子坐下。入夜了,想要绣花打发工夫都不可能。
正无聊间,就听到了前院有动静,不由皱皱眉头。这帮戏子好生不识趣,给你们吃喝,却不安稳。只是她可不敢离开,正游移不定间,就瞅见东厢房的杜妈妈走了出来,赶忙起身。
杜妈妈摆摆手,走向前院,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而鹿鸣更怀疑,对方其实晓得正屋里如今在干啥事。
杜妈妈瞅见鹿鸣,就想到了。稳稳心神,走出垂花门,来到前院“几位小娘怎么了?不晓得这几日家里有喜事?”
“杜妈妈。”刘耐惊儿行礼之后道“我正按着我们家老爷的曲子练,这位徐姐姐却横挑鼻子竖挑眼。是,我不是京里教坊司出来的,却也是从小跟着师父手把手学的。不敢讲略胜一筹,各有千秋总是有的……”
“呸。”徐琼玉直接打断了刘耐惊儿的话“杜妈妈,这曲子原本就是……给……我们练的。无论如何都要讲个先来后到,这杜丽娘就算……方大姐不行,怎的也该是我啊。”她对和方正霸的关系,还是讳莫如深。毕竟哪怕和郑直是有名无实,也足够让她感觉丢人。
方正霸一听,眼睛一翻“这曲子可是老爷给的我和妹妹。徐妹妹病着,就不用操劳了。”
方反霸无可奈何,却也感觉徐琼玉有些咄咄逼人。大伙都是苦命人,何必如此。人家什么都不求,白养着你,安安生生就好了。何苦来哉!
窦淑秀不动声色道“若不然等过几日得空了,请杜妈妈打发个人去五房问问我家老爷。否则,这戏会耽误了的。”
杜妈妈一直静静的听着,待众人讲完,这才笑着看向徐琼玉“徐小娘,你的病好了?”
徐琼玉直接道“我没病。前些日子不过是累了。”
哀莫大于心死,孙汉如此决绝弃她而去,徐琼玉就已经不想活了。奈何方正霸这贱人一直用各种鬼故事吓唬她,弄得她怕死怕的要死,整日间疑神疑鬼的。
原本以为余生也就如此了,却不想郑直送来了《牡丹亭》。她原本是不感兴趣的,可是在屋里听多了方家姐妹的排练,渐渐发现,这出戏就是为她而写。她就是杜丽娘,杜丽娘就是她。
这个无赖,为了得到她,竟然如此下作。不但要她的身子,还要她的心,徐琼玉当然不答应。可是这出戏仿佛有魔力,以至于她情不自禁的就带入其中,因此容不得有半点瑕疵。偏偏这个样样不如她的刘耐惊儿竟然接替了方正霸,出演杜丽娘,这让她如何忍受。方正霸也就算了,毕竟只是过了鼎盛之时,可刘耐惊儿压根就不够资格。因此开始不断在她们排练时,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你还病着。”杜妈妈轻描淡写道“如今都分不清谁是内,谁是外,不是病着,是什么?”
徐琼玉语塞。
方正霸笑道“杜妈妈讲的对,徐妹妹的病还没好,赶紧回去养病吧。”
徐琼玉怒视方正霸,对方却浑不在意,对其她人道“快点快点,还有不到三个月,咱家还有什么事比太夫人的寿辰重要?”
杜妈妈转身走进二门,正房廊下鹿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赶忙整理一下衣襟,头鬓,走向还亮着灯的西厢房,都入夜了,还不睡觉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