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鉴在路舟雪手里片片碎裂,崩裂的瞬间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掌,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血痕,鲜红的血液转瞬间就沾湿了手心。
“碎了。”路舟雪平静地说完,抬起手凝神片刻,手指捻了那么几下,神色微变,萧风灼见状问道:“怎么,事态因果有变?”
路舟雪算的是两百年前的命数,以此了解两百年来原定的事态轨迹是否因为轮回鉴变更,听闻萧风灼的问话,他却是摇头:“若是有所变更,倒还在意料之中,恰恰是毫无变化才叫人奇怪。”
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那些提前知晓了未来事态发展走向的修士,轮回鉴就破碎了,照理说之后两百年的事态发展都应该随之变化,至少在已经改变的时间里,路舟雪和萧风灼都好生的活着。
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他们在过去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消除,可未来的发展也没有随之改变,简而言之,轮回鉴让他们重回当年,却没能让他们改变过去的分毫,路舟雪拧了拧眉:“怎会如此?”
“依照目前的情势而言,毫无变化反而是好事。”萧风灼倒是表现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把路舟雪受伤的手小心地捧着,用灵力仔细地恢复着上头的伤口,“疼吗?”
“还好。”路舟雪摇了摇头,二人从放置着石棺的房间里退出来,长乐宫里头依旧是冷冷清清,同外头亡灵喧嚷的世界割裂得泾渭分明,透过门缝瞧着游街而去的孤魂们,路舟雪忽然道,“谢怀玉呢?”
“哎呀,忙着带你跑,把那小子忘了。”萧风灼一拍脑袋,原地施了个法诀,片刻后,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一只状如虎豹,背生双翼的奇兽叼着个人撞开宫门进来了。
奇兽低头把人放在二人脚边,而后抬起爪子哥俩儿好似的在萧风灼背上拍了拍,差点没把他拍翻过去,转眸淡淡地看了路舟雪一眼,而后很快又沿着来时的路隐没了身形。
谢怀玉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奇兽叼来叼去,瞧着是相当的狼狈,路舟雪轻叹一声,蹲下去将人扶起来靠在怀里,给他擦了擦脸,又从衣袖里取出一瓶丹药给谢怀玉喂了下去。
萧风灼在旁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讪讪解释道:“这小子反应慢,我带你跑了之后,他还愣着,被游街的纸人抓去当了公主,我便拜托附近的穷奇给他救走了。”
“这件事本是我思虑不周,阿灼何故自揽责任?”路舟雪轻叹道,若非他一把火烧了游街的纸人,又何至于有后面的兵荒马乱,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在孔雀那吃了亏,如今面对谢怀玉,便不那么上心了。
说话间,被穷奇一巴掌拍晕了的谢怀玉也悠悠转醒,睁眼便瞧见路舟雪蹲在身边关切地瞧着他,谢怀玉愣了愣,还没搞清楚状况,迟疑着问了句:“师尊?”
“哟,醒啦?”萧风灼探了个脑袋过来,抬手揉麻瓜似的在谢怀玉头上按了按,而后对路舟雪嬉皮笑脸道,“脑子还好,看来没什么大碍。”
谢怀玉被萧风灼这么一揉脑袋彻底清醒了,他从地上坐起身来,打量了一番周围,而后心有余悸道:“那只兽呢?”
“哪只,穷奇吗?”萧风灼伸手把谢怀玉拉起来,随口应道,“它给你放下就走了,怎么,舍不得?”
“穷奇?萧统领莫不是在开玩笑。”穷奇乃传说之物,此间天地已上千年无人见过,听完萧风灼的话,谢怀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都顾不上留意对方后半句调笑的话。
“啧,骗你作甚。”萧风灼撇了撇嘴,俨然一副要把穷奇再召回来逞面子的模样,路舟雪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斥了声:“莫闹了,正事要紧。”
“棉棉,既然那丫头一门心思地想复活她那死去的娘,那你说她带着你的尸身特意到神灭之地召你的魂,又是为了什么呢?”萧风灼想着轮回鉴破碎前孔雀那副重情重义的模样,语气玩味。
“你们在说空青那丫头吗?”谢怀玉插了句嘴,“先前听小师弟同她争执的时候说过,她似乎是打算复活什么人,但由于神魂残缺不全,准备好的容器无法接纳。”
“啊哈,所以说,什么复活旧爱,什么悔恨,其实都是幌子咯。”萧风灼闻言笑起来,思及悲红镜里看到的那些内容,他朝路舟雪挑了挑眉道,“她这是要拿你去补朱凰的魂啊,还真是逮着一只羊薅啊。”
“朱凰神魂残缺,要补自然是神的最好,其次才是修士,只是如今她打不了你的主意,怕是会另外下手。”萧风灼语气冷淡,对孔雀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是厌恶了。
“也不一定。”路舟雪想了想道,“原本对我打主意是因为没得选,如今她见过清和,应该不会再对我有什么想法,反倒是清和,即便孔雀确定了她不是朱凰,因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孔雀怕也要想法子拿她来补朱凰的神魂。”
谢怀玉听着二人的交谈,越听越心惊胆战,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们口中的人,真的是孔雀吗?”
谢怀玉没见过孔雀,他作为春晖君名动天下的时候,予昭都还是少女,后来在东山恶鬼一般死于瑶光等人之手时,孔雀尚且年幼,他对她的映像,全部来自于旧时予昭的一句:“我的空青是很听话的孩子,大师兄一定会喜欢的。”
爱屋及乌,他对终庭的所有人恨之入骨,却依旧对雷霆手段坐上庭长位置的孔雀留有某种美好的想象,因而此时此刻越是听萧、路二人说,便越是心惊肉跳。
“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回终庭的时候问问你那小师弟就清楚了。”萧风灼懒得给谢怀玉答疑解惑。
他说完,话锋一转接上先前路舟雪的话道,“既是牵扯到清和,也合该给她去个消息,提个醒。”
有些人就是经不住念叨,萧风灼才一说完,清和便同时给他二人发来了千里传音:“爻宿,岁杪,方才我发往神界的传音被阻,此间转瞬间风云变幻,恐有异端,你们二人如今可好?”
“异端?我与阿灼在旧王都下的地下王陵,暂时无事,你在何处?”萧风灼与路舟雪对视一眼,后者连忙把方才地猜测同清和说了一遍,末了提醒道,“人心难测,清和,你定要万分小心,切莫麻痹大意。”
“我知晓了,依照江山画卷,我如今便在那所谓的东山谷地,此地乍一看祥和宁静,内里却是怨气冲天,恶鬼横行,颇有些蹊跷,待我脱身便来寻二位。”清和的说话声忽大忽小,的确是遇到了麻烦。
“好,万事小心。”路舟雪并不担心她会在东山鬼蜮里栽跟头,清和职为夏司,实际掌管的是灾厄,素来讲求杀伐果断,不像他们这些四季神还会有多余的宽容和心慈手软。
掐断同清和的传音,萧风灼看向路舟雪:“接下来棉棉打算做什么?”
“先从这里出去吧。”路舟雪道。
“担心清和?”萧风灼问,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棉棉同她似乎关系不错,在不周山时她曾找我要过你的尸身,也因着柯秦害你的事同太荒、同阿雪都吵了一架。”
“清和啊……应当算是旧时的挚友吧。”路舟雪没留意萧风灼话中若有若无的别扭,他想了想,对于清和有些感官复杂,作为岁杪深居简出的那些年,除了偶尔拜访的花朝,他最交好的便是清和了。
清和行事耿直果断,面对他时倒是少见的温和,算得上是难得真心的朋友了,只是路舟雪自己从来未曾对她真诚过,亦或者说,那几千年他心事重重,早有死志,并不愿与谁深交。
“她是你的挚友,那我呢?”萧风灼柔弱无骨地往路舟雪身上一靠,人高马大的一团硬要委委屈屈地往人怀里缩,脑袋在后者颈窝里蹭来蹭去,头上两只猫耳朵在发间晃晃悠悠的。
路舟雪这回品出味来了,他垂眸看着故意缩在他怀里的人,挑了挑眉,并不说话。萧风灼见状故作委屈地耸了耸鼻子,眼看就要开始戏精干嚎,路舟雪二话不说勾起他的下颌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亲了一口。
萧风灼一瞬间瞪大了眼眸,因为出乎意料而显得有些呆愣,唇上的触觉一触即分,等他回过神来,路舟雪已经弯眸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个回答,阿灼满意吗?”
……
地下王陵深而旷阔,不知方圆几何,他们在轮回鉴里的时间并未影响到真实的岁月,三人闭紧了嘴巴,披上巫祝的法袍遮掩好身上的人气从长乐宫里出来,不死城里还似先前一般热闹。
“这些人为何会如此?”路舟雪瞧着看似人声鼎沸,实则皆是行尸走肉横行的长街,忍不住在传音里问萧风灼,“他们究竟算活着还是死了?”
“我也不知道。”萧风灼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甚在意,他随手拢了拢路舟雪法袍的兜帽,在传音里道,“闻到血气会暴起,大概算死物吧,我们悄悄地过去,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萧风灼很聪明,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么有眼色,三人在长街上没走多久,就遇上了另一群修士,路舟雪瞧他们衣衫整洁,神色倨傲,并不是先前被竹衣鬼扔下来的那一批修士。
这群人并没有遮掩身上血气的自觉,大摇大摆地在王陵里走来走去,一边肆无忌惮地闲谈,丝毫不把周围游荡的亡魂放在眼中,带着某种无知无畏的张狂。
谢怀玉扯了扯路舟雪的衣袖,指了指迎面而来的那群修士,打手势道:“他们这般,可会生出事端?”
“不用管。”萧风灼按下谢怀玉的手腕,示意他去看修士队伍里几个形容狼狈的人,在传音里幸灾乐祸道,“那几个人是从竹衣鬼手下逃出来的,想来他们遇到的时候已经同这群人说过地下王陵的危险之处,如今还这么横行无忌的,只能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避开吧。”路舟雪皱了皱眉,却是认同了萧风灼的话,三人正欲绕开那伙修士,却不想修士队伍里已经有人眼尖瞧见了他们,见他们要走,便出声喊道:“站住,你们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那人出声的瞬间,原本凝聚在修士们身上的视线也若有若无地落到了三人身上,探究的、揣测的、不怀好意的,仿佛粘腻的沼泽,一只骷髅般的手从里面伸出来,要把岸上的人拖下去,令人很不舒服。
“合欢宗,路萧萧。”萧风灼示意路舟雪按兵不动,自己揭下头上的兜帽,朝那群人扯出一抹绮丽的笑来,有几个修士瞧得眼睛都直了,主动相邀道:“前路凶险,路姑娘不妨同行?”
“不必——”不等萧风灼开口拒绝,另一个修士却是冷哼一声,轻蔑地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嘲讽道:“什么废物都敢来黄泉秘境争夺宝物了么,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原来不死国的地下王陵,竟是被这群高高在上的修士当作是什么藏匿着天材地宝的秘境了么?萧风灼挑了挑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眉眼带笑的望着说话那人道:“是挺不知天高地厚的。”
萧风灼才说完这句话,整个王陵转瞬间都安静下来,熙熙攘攘的人声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阴风乍起,吹起一地散落的冥纸冥器,焚香的气息混合着死尸腐败的臭味袭击着每个人的嗅觉。
“怎么回事?”变故发生得太明显,修士们全都警觉起来,手纷纷放在了常用的武器上严阵以待。
但是紧接着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静得只听得见修士们的呼吸——如果有什么东西试图通过呼吸寻找什么的话,那么所有人都将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