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神,从未关心过人间疾苦,现在又凭什么自诩正义地来审判我?”
“我的母亲,她一生保护了那么多人,可是还是下场凄惨,她被诬陷的时候、被冤杀的时候、欲火涅盘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我好不容易复活她,你们却要杀了她!”
“你们这些所谓慈悲的神,事实上全都虚伪至极,你们从未可怜她,更不曾庇护我,视苍生如儿戏。你们何以为神?!”
“没有人审判你。”萧烬出声打断了孔雀不甘的控诉,他只是站在那里,语气平静,万般悲喜不如眼眸,却又似乎看尽了众生,“若是论罪处,你百死不足惜,可你还活着。”
“至于你的母亲,你问我们何以为神,那我便告诉你,你的母亲在涅盘的刹那,就已成神。”萧烬的话犹如惊雷在孔雀耳畔炸响,她惊恐地看着萧烬:“你是说?”
难道清和便是她的母亲,而她为了——
“清和只是清和。”萧烬打断了孔雀的联想,“天道择主,朱凰本来要顶替的是夏司,奈何先死的是雪神,若你不在人间作恶多端,你母亲现在应当已经在玉鸾宫享受香火供奉了。”
“不可能……你骗我……”孔雀眼眸一颤,泪水滚滚而落。
“你以为天道予你的力量从何而来?若是能如此轻易的赋予凡人力量,祂又何必大费周章从人间挑选亲信?”萧烬看着失魂落魄的孔雀,到底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好好想想吧。”
“若母亲神魂不在人间,那她如何解释?”孔雀指着慢慢朝她走过来的红衣女人,不死心道。
“执念在鬼气影响下生成的邪物罢了。”萧烬道,“你若不信,待她走近你好生看看,究竟是不是活物。”
……
“朱凰予昭,勾连恶鬼,祸害苍生,罪无可恕,今天宸君大义灭亲,现已拿下,令诸道友同为见证,押予昭归还终庭,审判定罪。”
温槐序耳边忽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傲慢至极的女人将一张写满罪状的丝帛丢在她面前,口中说着什么“凡人如蝼蚁”“性命低贱”的话,旁边竟有人在小声附和。
本能的,温槐序拧起了眉毛,她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尔等在倨傲什么?”
“予昭,都到这地步了,还在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呢?”瑶光掩唇一笑,笑她不自量力,“凡夫之命,如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你护着他们,又有何用?”
温槐序拧眉听着瑶光的话,渐渐从记忆里找出眼前场景所对应之事,东山旧祸,这事儿她在卷宗里见过,有印象:“凡夫之力,亦可撼山岳,尔等贵为修士,受天地滋养,却不知回馈,当真无用。”
“予昭,你莫不是没搞清楚目前的状况,阶下之囚,也敢教训本宫?”瑶光蹲下来,掐起温槐序的下颌冷冷道,“今日之后,再无朱凰予昭,只有——”
瑶光的声音戛然而止,温槐序突然出手掐断了她的咽喉,至死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旁边的叶云洲见状刚想动手,温槐序猛然扭头朝他轻呵道:“跪下!”
叶云洲立即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他惊惶地看着受了他一箭本该失去行动力的女人,讷讷道:“阿昭。”
温槐序并不理他,随手丢开瑶光的尸体,神色平静,眼眸却冷冽至极,她直接召出法器,那是一张流光溢彩的七弦琴,她指尖在琴上随意波动,整个空间霎时间破碎,外围的恶鬼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来。
伴随着恶鬼而来的还有邪气的侵蚀,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着“予昭”,或悲悯、或嘲弄地细数着那个女人悲哀的过往,他们都在不断地向温槐序灌输:“你就是予昭。”
“荒谬!”温槐序琴声一荡,掀开无数恶鬼,手里抱着一把琴,浑身浴血地从鬼雾中走出来,天道见她即将逃出,不顾反噬亲自施加压力,女人被压得当即跪了下去,以琴杵地勉力支撑。
「何故挣扎,予昭即尔,尔即予昭,何有异议!」天道一面施压,一面在她耳边蛊惑。
“有异议!”温槐序硬扛着压力吼出了这句话,紧接着一口鲜血吐出,她咬了咬牙,脸上显出狠色来,“区区邪灵,便想将我取而代之?我偏不允,予昭非我,吾名——温槐序。”
清和这一句话出口,事情已成定局,她再无可能被蛊惑,天道的谋划彻底崩盘,凝结成团的鬼雾连同将其他人包裹的阵法一起彻底消散。
孔雀瞧见温槐序活着出来,心中就是一沉,而后耳畔一声天道失败的叹息,紧接着她就察觉到那个一直以来推着她往前的意志在这一刻离她而去,她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彻底失败了——不,也许还没有。
她看着正朝她慢慢靠近的红衣女人,即便萧烬告诉她,那是邪灵所化,她还是忍不住自欺欺人,万一呢,她的确得到过母亲的残魂,修补神魂的阵法也没问题,怎么会失败?
红衣女人来到了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而后蹲了下来,孔雀心中一跳,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喜悦击中了,可惜下一刻,她的喜悦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碎得一干二净。
被她当作母亲的红衣女人的脸一瞬间就变得血腥恐怖,一张嘴咧开到极致,直直地朝孔雀的脖颈咬去,她一瞬间全身血液都冷得仿佛凝固了——她没有复活母亲,她复活了一个嗜血的怪物。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所有的坚持都成了笑话,她惨淡地扯了扯嘴角,绝望地想,算了吧,就这样死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被咬穿喉管。
只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脸上溅上了温热的血,孔雀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昭阳剑横着插进了面前红衣女人的脖颈,将她的突袭按在了距离孔雀咽喉方寸的位置。
红衣女人的尸体歪倒下去,露出了她身后的持剑人——同孔雀母亲相貌相同的清和神色平静,冷冽的眼眸中还有未来得及消退的杀意,瞧见孔雀面色灰败的样子,她轻斥了一句:“怯懦。”
清和救下孔雀后就丢开昭阳剑朝萧烬走了过去,徒留孔雀望着前者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在那个瞬间,她在她身上看到了与朱凰一般的气魄,或许某种程度上说,她的母亲的确是复活了。
“这丫头有胆气,若非走岔了路,未必不能凭借自己登神。”清和拍了拍萧烬的肩,语气中有惋惜。
“天道择主,走到这一步也不全是她的错,只是法度不容情理,错了就是错了。”萧烬也叹道。
“我原谅不了她,不过你们这么宽容,倒显得我刻薄,罢了,我也让一步,我让这丫头自己选怎么死。”萧风灼说着,又戳了戳路舟雪,“棉棉,你怎么想?”
“你们定便是,我如今生凡心,做不到公允。”不发表意见,算是路舟雪对孔雀最后的慈悲。
孔雀听着四个曾被她说作“不过如此”的神商讨着对她的处置,忽然觉得羞愧万分。
“被卷入天道择主本非你的过错,然百年来的肆意杀戮是罪无可恕,我等并非不怜你孤苦,然若偏私,则愧对枉死之生灵,今去你一身修为,剥去仙骨,入畜生道赎罪,可有异议?”
最后是萧烬来宣布的处置结果,孔雀望着他,不期然想起旧时卫如戈的无数次劝告: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好自为之。她真的错了,走到这一步,她罪有应得,没什么好辩驳的。
只是她的娘亲啊,她真的好想她,两百年,她背弃师门、背弃自我,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年的眼眸干净澄澈,天然地带着宽容众生的悲悯,一点也不像他的剑,狠戾如风刀霜雪。哪怕面对自己这个恶贯满盈的人,仍旧从容淡然。
“你们不追究我弑神的罪过?”孔雀忍不住问,她一路走来不曾后悔,但她清楚自己的罪无可恕。
“神原谅你了。”萧烬头也不回道。
“走吧,阿雪。”萧风灼说道。
“岁杪,你比当年清减许多。”清和瞧着路舟雪,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孔雀怔怔地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神爱众生。她也忽然懂了,那九重天上的神同他们这些修士的区别。
于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跪下来,朝四人离去的方向深深地低头膜拜:“孔雀,拜送诸君。”
“吾等生于天地沃野,大荒山河更迭,浩瀚星辰明灭,曦月永照,江山此夜;御风数星灯,霄宫浮华云烟,然红尘命数,最难勘悟。苍茫人间远去——故园无声。”
与他的剑不同,萧烬催动法力前的吟唱充斥着看破红尘的怅然,一段唱词念罢,天地一瞬间风云变幻,整个东山的阵法连同经年不散的瘴气一同烟消云散,只留下一柄散发着邪气的弑月剑孤零零地插在地里。
度化完东山之灵鬼,萧烬瞧着那把剑驻足了很久,似乎透过它看进了什么悠远的时光里,隔着无数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直到萧风灼在他耳旁轻轻地唤了一声:“阿雪?”
“我无事。”萧烬摇了摇头,收回游走的思绪,走上前握住弑月剑的剑柄轻轻一拔就拔了下来,萦绕剑身的邪气颇为乖顺地收拢回剑里,小心翼翼地模样唯恐伤了他分毫。
见状萧烬神色一软,有些感慨道:“他的剑和他一样。”
“虽说孔雀已经解决,可天道择主闹出的摊子还没收拾,接下来你要如何做?去寻你弟弟,亦或是先处理生了凡心的天道?”萧风灼习惯了他时不时流露的对弟弟的怀念,直接自动忽略,转而问起了正事。
闻言,萧烬的神色一冷,言语中带上了些许肃杀的意味,他道:“小翎愿意玩,由他在人间玩着就是了,要紧的是天道,妄生人欲,还弄出这么些个风波,你我当攘除弊病,取而代之。”
天道和神明一般,都是可以更迭的东西,千万年来,他们禁欲修身,恪守法度,只求予以苍生公允,神明慈悲宽容,是以世间情义弥补过于冰冷苛刻的天规道常,然而最应该严谨不容偏私的天道却有了私心。
“你欲逐天道?”路舟雪忽然问道,他目光看向萧烬,试图在后者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追逐力量的野心,但他失败了,萧烬的眼睛里空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有何不可?”萧烬反问道,他欲取代天道,不似凡人为求私欲,是舍七情六欲与慈悲之心,甘愿化作一方无心无情的天无言守护苍生,他扛在肩上的,是责任,“天道失常,总要有人去纠正,去承担。”
“若是旁人欲逐天道,苍梧君可会相让?”路舟雪问,却是不动声色地将野心藏进了这一句疑问中。
萧烬未曾察觉他话语中暗藏的争夺天道的欲望,只当他是寻常一问,当下一笑,随口道:“若是有人愿主动扛这责任,便是让与他人又何妨?”总归他逐天道不是为了成全野心,不过是主动担责罢了。
「汝可愿为众生主?」四人归去路上,萧风灼脑海中忽然响起了这样一道声音。
“经此一遭,天道元气大伤,正是更新换代的最好时机,阿雪你若有心,自是无人能与你相争。”萧风灼行走的动作微顿,随后装作没听见,继续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萧烬的肩膀道。
在他身边的路舟雪目光闪了闪,似乎有不同的思量,却是闭嘴没有多言。
“天道更迭非是小事,苍梧若有心逐之,还需先回不周山,昭告诸神才是。”琐事未处理完的清和手里一面拿着卷轴在上头记录着诸事条目,“人间风云虽定,却有余波未消,还要差人仔细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