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千万年的苍生岁月里找一个人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过去,这并不是件易事,何况谁都不知道萧风灼旧时的名姓。
宫殿的前院里荒草丛生,破败的灯笼被风吹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窗户上的纸也掉得七零八落的,角落里爬满了厚厚的蛛网,穿堂的风一吹,整个屋子都跟着呜呜地叫唤,无端的瘆人。
路舟雪在宫殿内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当自己又找错了地方,打算等体内的灵力恢复到能再次使用轮回鉴就离开,这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来:“你是什么人?”
路舟雪闻声回头,只见枯草后头站着个衣衫陈旧的女孩,那女孩生得瘦高瘦高的,袖口露出来的手臂细得像竹竿,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疤,身上一身衣服补了又补,比之当年的孔雀还要狼狈。
“我是来抓鬼的道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有孔雀的前车之鉴,路舟雪对眼前看似凄惨的女孩态度并不热络,但也算不上冷淡,还是朝他蹲下来招了招手,“过来。”
“道士?哼,藏头露尾,我看你分明是刺客。”岂料女孩站在原地屹然不动,冷哼一声,满眼戒备,神色有些阴狠,完全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反应,“你是受何人指使?”
路舟雪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心道这小丫头还挺有戒心,看着狼崽子似的小姑娘,他难得来了兴趣,他手放在膝盖上道:“你既知我是刺客,还敢现身,不怕我杀了你么?”
“我不怕你动手,只怕你做些阴私手段,叫我和我娘过得愈加生不如死。”女孩说着,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他手里捏着一个点燃的蜡烛屁股,“你若敢动手,我便立即一把火丢下去。”
“这地方枯草丛生,一点就着,到时火光冲天引来禁军,你也休想活着出去。”那蜡烛的质量很不好,一边烧一边往下滴着烛泪,全都掉在了女孩手上,他却并不觉得痛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路舟雪。
烛火照亮了女孩的脸,叫人看清了他眼里浓烈的狠戾——若是路舟雪敢动手,他是真的敢一把火丢下去,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养成了这么一个性格,路舟雪在心里叹口气,忽然不忍逗他了。
“我不是刺客,也没想害你、还有你娘。”路舟雪道,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他想了想,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半张刀疤纵横的脸来,“至于遮掩面孔,只是面貌丑陋,恐惊扰他人罢了。”
他的脸其实生得相当俊美,只是半面被伤疤毁了,故才显得可怖,但女孩却并不害怕,反而因为他的话稍微缓和了语气:“既不是刺客,又非为害命而来,那就是求财咯?”
“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此,想来身手不凡,不去那皇帝贵妃的宫殿,到这冷宫作甚?”女孩冷声质问道,虽然没那么戒备了,但依旧紧紧握着手里的蜡烛不松手。
他竟是误入了皇宫么?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路舟雪心想,怪不得方才小丫头不信他的话呢,哪家道士抓鬼能抓到皇宫里来?只是如今他灵力尚未恢复,肯定要在这里暂做休整,他该怎么打消这丫头的怀疑,好留下来等灵力恢复呢?
路舟雪想了想,在荒芜的庭院里瞧了瞧,而后选中了女孩身旁的一株枯木,抬手一道灵气打过去,女孩面色一变,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手里的蜡烛直接朝旁边的枯草丛丢了过去。
“你这丫头……哎……”路舟雪见他应激,无奈地叹口气,抬手又是一道灵气过去,掉落的蜡烛被灵气包裹着送到了荒废许久的庭灯里,昏黄的火光亮起,照亮了开始抽条重新生长的枯树。
女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抬头看去,只见枯木逢春,抽条的枝干上木棉花开满枝头,一朵掉在了他的肩上,他愣愣地捡起花,转头看向路舟雪:“你究竟……?”
“我是游历人间的道士,意外误闯皇宫……”路舟雪解释的话依旧很扯淡,可有方才这一手枯木逢春,女孩再怎么聪明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倒也没再怀疑他不怀好意,只让他休整好了尽快离开。
哪怕路舟雪在她面前露了一手,小姑娘的态度还是意外的冷淡,交代完让路舟雪尽快离开的话后就转身走了,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该有的态度。
路舟雪忧心忡忡地想着,一面跟了上去,女孩也没管他,径自绕到了一处偏殿,虽然一样的破败,但殿门前的杂草要少很多,勉强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你跟着我作甚?”殿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女孩趁开门的功夫随口问道。
“为何要锁门?”路舟雪没回答他的问题,指了指门上的锁,这地方偏僻荒芜得像个鬼宅,他不明白还有什么锁门的必要。
“不锁门的话,有人会乱跑。”女孩说着解下铁锁装进衣兜里,门刚一打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张牙舞爪地从里面扑到了女孩身上,她头发凌乱像个女鬼,把路舟雪吓了一跳。
女孩习以为常地抓住女人的手臂,把人按回屋子里,女人不听话,在女孩的怀里剧烈地挣扎着,一边疯疯癫癫地道:“钦郎,是你吗钦郎?你终于来看我了……呜呜呜你终于来了……”
“他来了,就在前殿呢。”女孩冷漠地说着诓人的话,一面把女人往床上按,脸上的表情讥讽得可怕,“你乖一点,你乖一点我才让你去见他,不然我就告诉他,你是个疯子,让他这辈子都不敢来见你。”
恐吓的话语一如既往地有效,女人很快不闹了,缩在床上怯生生地看着女孩,她说:“宿倾,我听话,我听话,我不是疯子,你别吓跑他。”
“转过来,我给你梳头。”女孩拍了拍床榻,示意女人转过去,而后从怀中摸出一把梳子,细细地梳理好了女人揉得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手指灵活地挽了个灵蛇髻。
“你与她,是何关系?”路舟雪瞧着两人的互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女孩分明很不想管这疯女人,话里话外都是冷漠,甚至带着憎恨,可偏偏照顾她的动作又十分小心细致。
“什么关系?她是我母妃。怎么,不像?”女孩看见路舟雪意外的神情,好笑地歪了歪头,低头瞧了瞧自己补了又补的衣裙,自嘲道,“是不像,谁家‘公主’过得像我这样不人不鬼的。”
“安静待着,再把头发弄乱了,你这辈子都别想见他。”女孩替他母亲梳好头发,警告了这么一句后,从床榻下头扯出来一只旧木盆,端着脏衣服到后院的井边打水洗衣了。
见他又把殿门锁上了,思及里面那女人疯癫的情况,路舟雪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么诓骗她,没事么?”
“能有什么事呢?皇帝把她丢在这十多年,她疯了十多年,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女孩毫不在意地说道,将木桶丢下水井,“她每天都要问一遍,见不到人,她就闹,像个要把我拉下去的女鬼。”
“一开始我还会告诉她,皇帝不会来了,他不要她了,然后她就更加疯了,吵着闹着要出去。”冰冷的井水倒在木盆里,女孩毫不避讳地将袖子卷到肩头,蹲下去开始捶打衣服,
“知道吗,我本来挺喜欢看她跳脚的,但是时间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我就骗她,只要她听话,我就让她见皇帝。”女孩说着说着笑起来,“然后她信了哈哈哈哈哈,她也不想想,我若是有那个本事,何至于还留在这冷宫里受苦。”
“你叫什么名字?”路舟雪问,他看着女孩搓洗衣服的手,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实在看不下去地伸手替他拧干净了冬衣的水,“如今多大了?”
“贸然问姑娘名讳年龄,可非君子所为,‘道长’。”女孩接过路舟雪拧好的冬衣挂上,难得开了个玩笑,揶揄的语气莫名让他想到萧风灼。
“我本也不是君子。”路舟雪坐在台阶上手托下巴下意识道,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那你还真是实诚。”女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手上衣服晾好,端起木盆直直进了厨房,只留下一句话在身后,“你叫我宿倾就行了。”
路舟雪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许耳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来什么时候听到过,因而也没有深究。他跟过去,宿倾坐在灶台边烧火,听见他过来的动静,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火,头也不抬道:“你吃饭么?”
“不用了。”路舟雪摇了摇头。
“嗯,行。”宿倾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起身从一旁的石缸里掏出来一个麻布袋,袋子瘪瘪的,倒出来没多少东西,他也不嫌弃,加了一瓢水进去开始煮稀粥。
路舟雪瞧着锅里混合着谷糠和和豆子的杂粮,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就吃这个?”再怎么样也是公主,谷糠这东西即便是贫困人家也只在饥荒年才会吃,宫里的公主,竟就吃这个?
“有这个就不错了,搁早些年我还小的时候,母妃疯癫,宫人捧高踩低,三天饿九顿都是有的。”宿倾笑了笑,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若是呛,你便出去吧。”
“不必——我这有些糕点,你拿去吃吧。”路舟雪摇了摇头,想了想,低头从袖中取出来一包糕饼。
“多谢,我看你不像道士,倒像个下凡游历的谪仙人。”宿倾也没跟他客气,接过那包点心,随手放在了灶台上,留下一句“帮我看下火”就出去了。
路舟雪自然不用亲自看火,袖中一张符纸折叠成个纸人,往灶台前一丢,就主动生起火来,他又瞧了瞧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索性一拂袖,给宿倾换了一锅白米。
做完这些又过了好一会儿,就见宿倾抱着一只黑猫从外头回来,猫嘴里叼着一小个布口袋,里头的东西倒出来就是和先前麻袋里一样的杂粮谷糠。
宿倾将口袋里的东西藏到石缸里,然后去看灶台,看见锅里的白米时她愣了愣,而后问:“我先前那一锅呢?”
“喏。”路舟雪指了指灶台旁边的瓦罐。
宿倾不晓得从哪拖出来一只坛子,将锅里的白米倒进去藏好,然后把瓦罐里的粗粮倒回锅里继续煮,路舟雪有些看不懂她的行为:“你在做什么?”
“……今天会有人来,不能让他们发现冷宫里有白米。”宿倾解释道,说着就将煮得差不多的粥盛到两个碗里,端起其中一碗仰头喝完,随手将灶台上的糕点往怀里一揣,就端着碗回关着他母妃的偏殿了。
“吃饭了。”宿倾将碗筷随手往桌上一放,从怀中取出糕点打开塞到女人手里,语气冷硬道,“吃完,吃不完有你好看。”
“只吃那么点,你不饿么?”路舟雪见他把糕点全给你女人,自己一口没吃,不由问道。直到现在,他因为孔雀而对每一个看似悲惨的陌生人生出的戒备已然淡去,面对宿倾,他甚至隐隐生出了些许怜悯之心。
“今天有人送饭,我吃那个。”宿倾给他吃得满脸糕点渣的母妃擦了擦嘴,没有多做解释为何他吃宫人送的饭菜,却让母亲吃谷糠粗粮。
“小宿啊,你在跟谁说话啊?”女人捧着碗有些害怕地问道,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越发地瑟缩起来,“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女人的问题问得另外两人皆是一愣,宿倾率先反应过来,他一指路舟雪,问道:“你瞧不见他?”
“哪、哪有人啊……”女人越来越害怕了,“小宿,你、你不要吓我。”
“嗯,没有人,逗你玩儿呢。”宿倾点了点头,随口就把女人应付了过去,转眸对上路舟雪的视线,她笑了笑,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地道,“似乎只有我看得见你啊,看来我也疯了,疯子宫妃和疯子公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