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杨毅带着手续去检察院,申请检察官会见。
负责接待的女助理和杨毅打过交道,她不冷不热地核对完手续,拨了一通内线电话,告诉杨毅,承办案件的检察官可以即时会见,让他去会见室等候。
这多少有些出乎杨毅的意料。在他的印象中,会见检察官并不容易,甚至比去看守所会见嫌疑人还要困难。与后者不同,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检察官会见制度,各个检察院掌握的尺度不一。相比而言,北京的检察院还算开明,一般会同意律师的会见申请,但往往也是在律师提交申请后,让他们回去等电话通知,三五天能见到检察官,都是小意思,有时候半个月都不会等到确切的消息,会见顺利与否,全凭承办检察官的心情。像今天这样能获得即时会见,在他的执业生涯中,绝对是头一遭。
会见室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杨毅坐到椅子上,颇感无聊,脑袋里想象着《绿袖》的节奏,手指和着节奏轻叩会见桌。
一首曲子还没有弹完,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杨毅回头一看,杨浩志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杨毅很意外,忙站起身打招呼,“杨科。”
“杨大律师,别来无恙?”杨浩志扬扬头,嘴角露出揶揄的笑意。
“杨科,你就别奚落我了,”杨毅难为情地挠挠头,“在你们面前,谁还敢用‘大’字啊。”
杨浩志笑了笑,径直走到杨毅的对面坐下,同时示意杨毅也坐下。
“杨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杨毅问。
“不是你申请会见吗?”杨浩志皱了皱眉,眼含笑意。
“那倒是,”杨毅点点头,“你听到风声了,想见我一见?”
“什么听到风声了,我就是承办人,负责展鹏的案子。”
“你?”杨毅眼珠转了转,问道,“你调起诉了?”
“嗨,别提了。”杨浩志苦笑,“我们现在做试点呢,搞捕诉一体。”
“捕诉一体?批捕和起诉合了?”
“往后就没有批捕和起诉了,直接就是承办人,批捕和起诉一条龙。”
“我晕,这么大的变化啊。”杨毅张大了嘴,吸了口凉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一点儿动静都不知道?”
“刚开始不久,全北京就我们院做试点。”
“我说呢,”杨毅恍然,笑着说,“你们够先进的。”
“先进个屁,”杨浩志骂了一声,叹了口气说道,“这活儿越来越难干了。”
“你们都是高手,经验丰富,那还不是接过来就干?”
“哪有那么简单,工作量成倍地翻。”杨浩志自嘲地笑了笑。
“那都不算事儿吧?”杨毅促狭地挤挤眼,“关键是背后没有挡枪子儿的了。”
“你高。”杨浩志打量着杨毅,竖起大拇指,随即咧嘴笑道,“谁说不是啊?”
杨毅也会意地笑出声。停顿片刻,杨毅又说道,“我都没想到,当天,不,即时就能会见,看来咱们不仅在搞改革,作风也在改进。”
杨浩志瞥瞥杨毅,揶揄道,“也不看看是谁申请的,杨大律师驾到,检察院蓬荜生辉,我一个小小的承办人,还不得屁颠儿屁颠儿跑下来。”
“杨科,你要是再这么讲话,我可就坐不住了。”杨毅被杨浩志弄得坐立不安。
“你就安生地坐着吧。”杨浩志好笑地皱皱眉。
杨毅看着杨浩志,吁了口气,说道,“杨科,上次谢谢你了。”
“谢?我有什么好谢的?”杨浩志白了白杨毅,“我无非就是按照法律办事儿罢了。”
“哦。”杨毅眯了眯眼,一副了然的神情。
“杨毅,我跟你说,你那案子,是我们仔细审查不符合批捕条件,公安又不补侦,那只能把你放了,可没什么别的操作。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们枉法似的。”
“哪儿能呢,”杨毅一点就透,“我对你心存感激,是因为你提审我时,语重心长地教育我,点拨我,让我没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增强了我痛改前非的信念。”
“这还差不多,”杨浩志瞥了瞥杨毅,忍着笑,“就是嘛,你说你一个学法律的高材生,怎么能犯那种低级错误呢?咱们都是搞这行的,肩上担着公平与正义,切忌投机取巧,更不能触犯法律。前一阵儿我们这儿走了个案子,本来是强奸案,但律师一顿骚操作,结果把自己、施害人的父亲、受害人也都弄进去了,都演绎成段子了。”
“您说得对。”杨毅忙点头称是。
“杨毅,我提醒你,这会见室和看守所提审室一样,也是二十四小时录音录像,你可得汲取经验教训啊。”杨浩志一语双关。
杨毅心中一震,知道杨浩志是在点醒自己,咧了咧嘴说道,“看您说的,我哪儿会再往枪口上撞?”
“那就好。”杨浩志嘴角露出笑意,顿了顿说道,“展鹏的案子还在侦查阶段,起诉建议书还没过来呢,你这么急着上来干嘛?”
“这案子不是有点儿特殊嘛,”杨毅看着杨浩志,“在侦查阶段又发现了新的事实,可能会推翻原来报捕时的罪名,我不就赶过来和你沟通沟通嘛。”
“这个,公安也和我们沟通了,这案子变化是挺大的。”杨浩志点头。
“你们检察经常讲提前介入,我也就提前一回呗,省得到时候咱们都费劲。”
杨浩志呵呵一笑,说道,“我可是听说你挺难缠的,有两把刷子,也好,我就和你学习学习。”
“又扯不是?”杨毅皱着眉嗔怪道。
“行,你说吧。”杨浩志扬了扬头。
“我记得,报捕时有三个罪名,过失致死、包庇和徇私枉法。”杨毅说。
“对。”
“按照新发现的事实,现在前两个罪名都不成立了。”杨毅见杨浩志不表态,便接着说道,“造成王可死亡的,另有其人,当时展鹏并不在现场,所以过失致死理应排除。”
杨浩志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至于徇私枉法嘛,我认为也不成立。徇私枉法的前提是当事人有主观故意,主体是特殊主体,但现有证据表明,展鹏是在脱掉警服后才知情的,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司法人员了,同时也没有证据表明,展鹏在侦破工作中有徇私、徇情的枉法行为,主客观要件、主客体要件均不满足。”
杨浩志思忖片刻,苦笑道,“我不能说你讲的没有道理,这些你和公安说过吗?”
“交流过。”
“哎,”杨浩志叹了口气,“只要起诉建议书里不提,我们轻易不会追这个事儿。其实批捕时我们就觉得多少有些牵强,也不知道公安是怎么想的。”
“避嫌呗,”杨毅眨眨眼,“据说受害人家属那边追得紧。”
“怪不得,”杨浩志恍然,怔了怔说道,“这不是拿我们当枪使嘛,他们倒落个好人,将来审判的时候被驳回,挨棍子的是我们,真不是东西。”
“其实难怪他们说不清,毕竟展鹏看起来像是自己查自己。”杨毅苦笑。
“哎,都他妈是什么事儿啊?”杨浩志皱皱眉,看看杨毅问道,“那剩下的包庇,你没什么异议吧?”
“那个没有。”杨毅摇摇头。
“有什么辩护思路吗?”杨浩志的眼中闪过狡黠。
杨毅咧嘴一笑,说道,“你知道,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维护当事人的利益,是我们做律师的责任。”
“小样吧,和我还上纲上线?”杨浩志白了白杨毅,“想做罪轻辩护?”
杨毅含笑不语。
杨浩志斜睨着杨毅,讶然道,“你该不会想着做无罪辩护吧?”
“谁知道呢?”杨毅故作神秘,“反正咱们依据的都是事实,还有刑法条文和司法解释,到时法庭见呗。”
“还他妈法庭见,你行。”杨浩志直直地盯着杨毅。
“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自己也没想好。”杨毅脸上堆着笑。
“你啊,你啊。”杨浩志苦笑摇头,“都说你伶牙俐齿,果不其然。”他叹了口气说道,“杨毅,这可是我第一个公诉案子,你有什么想法,提前通个气,别开庭时搞突然袭击,让我下不来台。”
“你看你说的,你肯定没问题,还用得着担心我?”
杨浩志盯着杨毅,嘴角慢慢绽出笑意,沉默片刻,问道,“你和展鹏熟吗?”
杨毅思忖一下,说道,“我这次从看守所出来才认识他,他和我姐夫是同学。”
“哦。李处。”杨浩志点点头,随即面露惋惜,“我和展鹏可是打了十几年交道了,想一想,还真是挺可惜的。”
杨毅默然。
“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好好的,干什么不行,还非得喜欢男人?这好说也不好听啊,这回什么都毁了吧?”
杨毅吁了口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汪强的案子也落我这儿了,公安也真是的,还非得分成俩案子,让我得忙活两遍。”
杨毅只能苦笑。
“你说,下手怎么能那么黑呢,跟畜生一样。”杨浩志摇摇头,皱着眉问杨毅,“你说那帮兔子,是不是和咱们心长得都不一样啊?”
杨毅讪讪地咧了咧嘴,说道,“是啊,一死一重伤,前几天我还听张文峰他们讨论,是按伤害还是按杀人报呢。”
“原来的是按伤害报的,今年的是按强制猥亵报的。”杨浩志随口说出。
“强制猥亵?”杨毅脑袋嗡地一下,“那不是个意外,是过失致死吗?”
“什么过失?”杨浩志瞥了杨毅一眼,“那个倒霉蛋是在被猥亵的过程中死的。”
“猥亵致死?”杨毅惊愕地看着杨浩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坐实了吗?”
“坐实了,要不说那个汪强就是个畜生,他生生把人家给干死了。”杨浩志叹了口气,“展鹏为那种人顶包,真不值。”
杨毅顿觉五雷轰顶,他呆呆地望着杨浩志,后边说的话什么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