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再回长安,昔日繁华熙攘的长街已破败不堪,行人寥寥;那血色夕阳下繁复层峦的唐宫,如今乱草丛生,林木荒芜……
历经叛军多次烧杀抢掠,偌大的长安已沦为一座空城。
如果说对于儿子李亨的涕泪孝敬,李隆基尚能自持,但面对布衣百姓的跪拜欢迎,这位老皇帝却愧不能言……
终究,除了牡丹,他还负了天下。
这一路走来,无论长安的看花楼,还是骊山的华清宫,如今都是玉榻倾斜,香案生菌,珠帘反挂,人去楼空……
伊人已不在,却又无处不在……
李隆基的内心是想回洛阳的,回到那个他和牡丹初见的东都居住,可皇帝哪会放心,将之安置在还算热闹的兴庆宫,说让他安享荣华。
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平天子,终于权柄尽失,再也做不得主了。
日月窗间过马,鬓边霜雪无声。
所谓的天伦之乐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皇家,而他从来也不是一位慈父。
当年,他有多猜忌太子,如今,皇帝就有多提防他这个太上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况,他为帝多年,威望尚存。
事关天下权柄,从来都没有完美的并存共处——这是李隆基早就料到的结局。
终于,大权在握的李辅国出面,将父慈子孝的面纱粗暴的扯了下来,逼着李隆基从热闹的兴庆宫迁往与世隔绝的太极宫。
而一直追随他的旧臣、宫女也被皇帝的一纸诏书尽数清退,流散各地。
曾经的禁军首领陈玄礼被勒令辞官,多年随侍在侧的高力士被贬巫州,就连玉真公主也被再难见上一面……
——
太极宫中,全是陌生的面孔。
除了负责洒扫的宫女,就是戒备森严的士兵——从此,李隆基被软禁在太极宫,彻底与世隔绝。
这深宫大院,这四角天空,让李隆基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他被皇祖母幽禁在洛阳东宫,那时,只有牡丹姐姐陪着他……
人生如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这样也好,再也无人打扰他清修,阻拦他和牡丹相会了…………
自从马嵬驿归来,李隆基已经沉迷修道。
毕竟,不管牡丹还是玉环都道缘深厚,有了他在黄山宫植下的那株槐木,她的魂魄定会入梦相会……
可是他穷尽所能,却始终未曾再见她一面……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难道真如哪位小道士而言,牡丹已经魂飞魄散,再难相见?
想到这里,李隆基万念俱灰,本就老迈的身体愈发虚弱不堪,如风前残烛,桑榆暮景。
直到来年春日,有宫女偷偷塞给他一枚玉环。
原来,玉真公主牵挂自己这位痴心的兄长,也知道他的遗憾和心愿,专门去了马嵬驿的荒冢,准备悄悄将贵妃改葬……
只是,挖开坟冢,里面除了尸骨全无,除了一些破衣碎片,就只有这枚陪葬的玉环。
于是,玉真公主花重金买通太极宫的宫女,将这枚玉环带给了太上皇……
看着一对玉环终于相聚,李隆基神色一振——他忽然明白了牡丹曾说过的那些话,她一定是回去了。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不管她回了哪里,自己想要与她重逢相见,需绝食辟谷,弃了这现世肉身……
于是,择了吉日,李隆基焚香沐浴,咽气纳津,坚持拒食。
第一日,沉之又沉,静之又静,如龙养珠,蛰藏而不动。
第三日,无内无外,不出不入,如鹤抱卵,安眠而不起。
第五日,虚晃飘忽,光明如昼,耳听仙乐之音,又有钟鼓之韵。
第七日,气息全无,六脉皆住,依灭尽定,而寂灭之……
最后的长夜如神谕,抚慰永恒的沉寂。
李隆基终于看到了牡丹——她的笑,秋水一样从容,草木一样安然……
宝应元年四月,又是牡丹盛开的日子——78岁的李隆基,在贵妃死后六年,辟谷修炼,绝食而逝,崩于太极宫神龙殿。
临死之时,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对玉环……
就在太上皇逝世十天后,皇帝李亨的病情急转直下,撒手人寰……
龙椅空了出来,为了争夺皇位,皇宫内再次掀起血雨腥风……
不久,李辅国胜出,拥立太子李豫为帝,改年号为“宝应”,为此大赦天下。
流放巫州的高力士遇赦而归,他迫不及待的返回长安看望旧主。行至半路,才得知太上皇已龙驭宾天,支撑他回去的信念顿时消散,他再也无法前行一步。
面朝北方长安的方向,高力士跪地嚎啕大哭,呕血而亡……
君臣生死两相依。
新帝李豫遵照祖父遗愿,将之安葬于泰陵,庙号玄宗,又因其谥号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史称唐明皇。
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当年与玄宗一同开创盛世的文臣武将早已随风消逝,和三郎爱恨纠缠的佳人红颜也已香消玉殒——最终陪葬泰陵的,除了高力士,还有一对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