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鸡蛋壳的裂缝
作者:东川浪子   心门三通最新章节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老食人鹰颓唐地摇了摇头,面对伏云隐的指责,它并没有气急败坏,这让伏云隐感到惊异,他没想到这畜生能修到这般涵养,这让他有心渡它一渡。
    伏云隐笑了笑,“你错就错在将修行的逻辑理解错误了,且让开。”
    话毕他便向前走去,浑然不惧自己仅仅站在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干上,老食人鹰害怕他跌落山崖,于是飞到他身后,张开双翅护在伏云隐两侧。
    伏云隐慢腾腾地移步向前,双手伸在前头,直到触碰到针尖一般的东西才停下来,感受到这股触感,他心中了然,这果然就是一棵绿松。
    于是他沿着树枝摸索着,待探到一颗球状物,他便将其摘了下来,随后转身当着老食人鹰的面将其剥开,一颗颗粒状物被他捏在手心,他摊开手掌,将这一把棕褐色的松子显示给它看。
    “你看。”
    伏云隐捏住几颗送到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
    见伏云隐吃得津津有味,那老食人鹰尖竖瞳孔放大,凑近说,“老和尚,给我吃几颗行不行?”
    伏云隐笑了笑,“不,这东西,你吃不了。”
    “为什么?”
    “你是吃人的生物。”
    “不,我不想吃人,不仅我不想,我还想让整个族群都不吃人。”老食人鹰愤怒道。
    “父亲,我们是鹰,我们要生存,繁衍,壮大族群,怎么能避免吃人呢?”
    “你是我儿子,你应该懂我,就算所有族人都不会明白我,你也应该明白。”
    老食人鹰面对儿子的驳斥,显得很是意兴阑珊,这样的场景,估计它已经面对很多次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能吃不该自己吃的东西?”
    面对伏云隐的询问,老食人鹰动了动翅膀,神色忧伤道,“我只想不吃人,我无法忍受杀戮,当我的爪子掐进人类的身体,当我的族人用喙将他们开膛破肚,抓住肉肠出来,我便忍受不了他们临死的呼号,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我想改变这一切,我想改变我族人千百年来猎杀和被猎杀的命运,就算直到我死,也在所不惜。”
    “哈哈哈哈!好,这就是修行者需要的气魄,可是你要明白,改变不是走上神异的歧路,修行没有所谓的神通,那只不过正常的状态,所谓水涨船高,便是此理,你族生理上便是食肉群体,怎么能强行改变习性去适应食草的生活,这是反修行,是一条从开始就错误的道路。”
    老食人鹰越听越是出神,它急忙问到,“老师父,请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
    伏云隐含笑点点头,老食人鹰大喜,“当真?”
    “自然。”
    伏云隐接着说道,“人类远古神话中的神农氏,尝遍百草,分辨出植物习性,让人类走出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实际上,神农氏只是人类群体的代表,有无数敢于尝试的先驱投入到探索自然的行列中,才有了如今净土不事杀伐的局面。”
    “人类从中意识到,自己能食素食肉,这也就衍生出饮食的偏好,大部分的人类抛弃不了食肉的习性,因为食肉可以让他们保持营养均衡,皮肤润泽,身强体壮,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发现,食肉进行的直接和间接的杀伐,让他们恶业缠身,耳边常有生灵的哀怨和嚎哭,所以他们力戒杀生,开始断绝自己的恶业,因此,他们开辟出了一条路,这条路改变了人的习性,这群有着莫大勇气的人,也便称为——修行者。”
    “你觉得,你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吗?”
    伏云隐溃烂的双眼定定地看着老食人鹰,虽然没有眼珠,但是老食人鹰却感到两团炽热的火焰照耀着它。
    “老师父,我愿求得上法,改我习性,虽百死而不悔。”它躬身决然道。
    伏云隐心道:心向菩提,六尘俱变,待我试它一试。
    “呔!口说无凭,自古畜生难成道,且让我看看你的心。”
    伏云隐折下一根松枝,在手腕上迅速一划,那松条便如同刀子一般在他手上划出一道口子,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看到这殷红鲜血,几只食人鹰顿时躁动起来,它们不安而贪婪地盯着他,若不是碍于老食人鹰在此,它们定会立马扑上来将他生食掉。
    伏云隐沉声大喝,“这血,是红是白!”
    老食人鹰被大喝一震,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线,它脑子瞬间陷入空灵,那声大喝仿佛它在山崖间遇到的大风,飓风呼啸而来,将所有的乌云吹散,排山倒海的云海翻越山头扑面而来,顿时淹没了火宅,淹没了族群,淹没了它的儿子,绿松,甚至,伏云隐都不见了。
    它孤零零地站在一尘不染的虚空,眼前陡然惊现一无根之水,凭空而现,凭空消失。
    它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得到那清水的洗礼,于是它张开翅膀,迈着爪子朝清水跑去,却没想到仅仅几步之遥的距离,它怎么也追不上。
    “停下!”
    它焦急地大喊,可清水听后却越来越快,它不得已扑棱翅膀飞起来,不知道飞越了多远的距离,直到它累了,也没追上,眼睁睁地看着清水远去。
    不得已,它只能停下来,脑袋空空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呆呆地站立许久,它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是红,也不是白。”
    它陡然一惊,浑身羽毛炸裂,若没有停下,它又会永远陷入轮回。
    “大师,无色!没有色!”
    大喊声传遍虚空,那道清澈水源从天而降,它自然而然地张开鹰嘴,接纳住无根之水,待水入肚中,如同夏日融冰,一股透彻的凉爽在身体中蔓延,一瞬间,一股黑红血气从脚到头消散开来,它闻到了草木香,以往吃人的污浊之气荡然无存。
    刹那间,天地皆归,它又回到了松树上,入眼的天空,却是从未有过的朗朗白日。
    它激动的鹰眼流下泪水,飞到树梢抓住它儿子道,“儿子,你看见了?白日,没有黑沉沉的白日。”
    “额,父亲,什么白日?”
    老食人鹰的儿子一点不能理解到它父亲的处境,它只知道那老和尚给他喂了一串血珠,随后它的父亲便发了疯一般飞过来抱住它大吼大叫。
    见儿子迷茫和怀疑的眼神,老食人鹰转喜为悲,是啊,自己得了解脱,可自己的儿子,妻子,族人,都还在生死轮回,想到此,它禁不住怆然涕下。
    “呜……呜……呜……”
    老食人鹰失声啼哭,它流着泪飞回树干,五体投地地向伏云隐拜服,“大师!苦啊!世人不知何为解脱,依旧在火宅受轮回之苦,世间安能有大解脱法?”
    听到老食人鹰的哭诉,伏云隐俯身将其扶了起来,“若寻得止泪之法,可得大解脱矣。”
    ……
    无尽的黑沙之地,像深埋地下的煤矿一般,到处乌漆嘛黑的,火宅中的地域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却偏偏又感觉不到其中的流动,两人一鹰行走在无垠的火宅中,累了就停下休息,有力了便继续赶路。
    这天,鹪鹩正在给伏云隐缝百衲衣之时,突然感觉到前方的地形一阵波动,她陡然一惊,抬头看去,原来前方一片黄沙地缓缓漂流过来挤走了黑沙地。
    “师父,白怜,醒醒。”
    “嗯?”
    白怜正是老食人鹰,自它誓死跟随伏云隐去找寻大乘之法后,伏云隐便赐它名号,以便和俗流区分。
    伏云隐撑着竹杖起身,鹪鹩赶紧将已经缝到能遮住下体的百衲衣给他披上,伏云隐一边穿着百衲衣,一边问道,“怎么了?”
    鹪鹩回应道,“师父,面前本来是一块黑气绵绵的地域,却突然出现一片黄沙地,此前从未见过,我担心会有什么凶恶生物在里面。”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飞沙蚁和巨行蚁的活动地,它们两个部落没有灵智,生下来便进入备战状态,是火宅里面最喜欢争强斗狠的族群。”
    白怜向二人解释道。
    “它们吃人吗?”
    “不会,它们只吃黄沙地中的一种彩色沙子,它们之间的战争也总是因为这种沙子产生的。”
    “哦?真是两个奇怪的族群。”
    正在三人交谈之时眼前的黄沙突然一阵涌动,东西二向的沙土中涌出无数的小虫,仔细一看,东边出来的都是一些大蚂蚁,足足有小指指节大小,通体闪烁着琥珀色光泽。而西边却出来一群整整小大蚂蚁三分之二的蚂蚁,可它们背部却有一对闪烁彩光的翅膀。
    “你们看,东边的就是巨行蚁,西边的就是飞沙蚁,看这数量,恐怕不下千只呀,因为只是一场普通的遭遇战。”
    对两个蚁群的来说,投入这点兵力,确实是小场面,所以白怜才会这般说。
    正说着,两群蚂蚁已经接触到了一起,一只巨行蚁伸出巨大的螯牙和粗壮的胳臂,能够同时对抗三只飞沙蚁,两方数千只蚂蚁战成一团,白怜和鹪鹩二人饶有兴趣地看着,看着这些弱小生物这般拼命争斗,他们觉得颇有趣味。
    “呵呵呵,到底是巨行蚁要厉害些呀,就算飞沙蚁能飞,也占不到优势。”
    “不见得,飞沙蚁虽然力量没有优势,但是它们机动性强,队伍又团结,还懂得切割巨行蚁的阵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鹪鹩和白怜盯着战场评头论足着,却不知道伏云隐已经进入了另一番世界。
    没有双眼的他,更容易从心出发,他进入一种微妙的内观世界,耳朵自动屏蔽掉了鹪鹩二人的声音,蚁群战斗的声音在耳边哗啦啦地响着。
    他听到飞沙蚁群排山倒海地冲锋声,巨行蚁震耳欲聋地踏地声,三只飞沙蚁团团抱住一只巨行蚁,在它身上疯狂地啃食着,那巨行蚁不甘示弱,拉住一只飞沙蚁的脚一把扯断,那飞沙蚁痛苦地哀嚎一声,这让它更加发疯地咬住对方的脖子,一下便咬断巨行蚁的喉骨,临死之际,巨行蚁抱住对方,亦张大螯嘴将它的头颅咬碎。
    在他的世界中,蚁群成了一片炼狱,瞬息间,已成了尸山血海,惨象目不忍睹,声音不忍再闻。
    “阿弥陀佛……”
    他本已流干的泪水此刻又重新泵出来,泪水带红,成了两道血泪。
    “众生苦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伏云隐静静地默念佛号,寻求着心灵的慰藉,他无法阻止这一场战斗,作为一个高纬度的生物,他没有权利去干涉对方的生存状态。
    良久,战场的声音才渐渐淡下来,直到彻底恢复平静后,伏云隐双手合十道,“白怜,鹪鹩,用我的百衲衣,去将它们安葬吧,轮回之时,还能转投人身。”
    “这……”
    白怜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师父竟然让他们去安葬这些小家伙,早知道自己就算随便带一阵风,都能让它们飞出老远而跌死,这是其一,其二,这些比之米粒发大小无异的蚂蚁,数量众多,何时才能安葬完?
    伏云隐却不待他们继续思考,自己先一步脱下衣服,让鹪鹩二人将剩余的布条裁剪成米粒大小,自己光溜溜地不带一阵风进入战场摸索着蚂蚁,这令白怜二人感到吃惊,只因为伏云隐像是有眼睛一般,不会踩中一只蚂蚁,且能准确地将飞沙蚁和巨行蚁分别开来。
    “这,师父竟然真打算这样做,这什么时候才能做完啊?我等时日不多了。”
    白怜摇摇头,它并不想将剩余的时光浪费在这等事情上,可它又对伏云隐怀疑不起来。
    “呵呵,别想那么多,得失自有天定,师父所行,必有真道,开始吧。”
    鹪鹩倒是很乐观,她本身并无所求,只是希望剩余时日能够伴在师尊左右,不管他做什么。
    “行吧。”
    白怜摇摇头,便开始帮助鹪鹩裁剪布条,没有什么工具,鹪鹩便将它锋利的爪子当做刀片,一点一点地裁出无数米粒大小的布渣。
    就这般,伏云隐碰着那些布渣,慢慢地将将死去的蚂蚁分别安葬,在他的世界,那些蚂蚁放大了无数倍,一布渣覆盖一只蚂蚁,神奇的是,吹之即飞的布渣覆土之后便纹丝不动,稳稳地将蚂蚁盖住。
    裁剪出足够的布渣后,鹪鹩二人也加入安葬蚂蚁的行列,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手生,需要很久才能成功安葬一只蚂蚁,但熟练后,他们便能熟练地将布渣盖住蚂蚁,待渐入佳境,她们惊讶地发现,自己能清晰地摸到蚂蚁的身体,感受到它们的残破身体,那流着的血液,还有温热的身体,清晰地反应到她们的心中。
    不知不觉地,二人感觉到,自己好像不是在安葬蚂蚁,而是安葬着自己的至亲,一股悲怆油然而生,慢慢地,眼眶中蓄满伤心的泪水。
    “苦命的蚂蚁啊,这般不知所谓的拼命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珍爱自己呢?”
    “真是罪孽,阿弥陀佛。”
    而就在三人即将安葬完毕这一批死去的生灵时,前方沙群又钻出更大的两群蚂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又开始战斗起来,这次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场战斗的野蛮和残酷,那悲惨的声音和场面放大了无数倍,在他们眼中耳中晃荡,让他们无法置身事外。
    “师父,阻止它们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鹪鹩抹了抹眼泪,她切身体会到那些蚂蚁的断臂之痛,失亲之苦,柔软的心终于被触动了。
    “不,继续。”
    伏云隐却并没有答应,而是继续着他的事业,这边安葬完了,便去那正在战斗的蚁群中摸出死去的蚂蚁尸体安葬,见伏云隐不为所动,二人便也强忍不适继续跟随着。
    战斗持续到了夜晚,蚁群终于退兵了,留下了更多的尸体,恐怕有数千只蚂蚁,鹪鹩二人已经看不清了。
    黄沙中慢慢显现出大片的荧光,仔细一瞧,却是一粒粒彩色的沙子,浮动的光芒在整片黄沙地中闪耀着,神秘又美艳。
    借着这光芒,二人见伏云隐并没有停下,也马不停蹄地继续着安葬之事。
    时光推移到半夜,三人终于完成将蚂蚁安葬的善事,看着鳞次栉比的“坟墓”,鹪鹩二人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救赎感,一时间,他们竟然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怪诞中有着无限的暖意。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伏云隐趺坐于地,鹪鹩二人也跟随着坐于地上,学着念诵起佛号起来,阵阵佛音缭绕,一种超脱的氛围逐渐弥漫开来。
    在三人念诵佛号之时,沙地中涌出无数沙沙声,若他们睁眼看去,可以见到正是一群群飞沙蚁和巨行蚁走出来,他们爬行到那些被安葬的死去的蚂蚁旁,用触角去一个又一个地接触着,好像寻找着自己的亲人一般,待找到后便久久停留,发出人不可察觉的哀嚎。
    “啊……”
    “啊……”
    在三人的佛音中,整片黄沙地,出现一团团闻者为悲伤的哀悼之声。
    “鸡蛋壳的裂缝,这个世界的破绽,我终于找到了。”
    “永恒的光明中,有永恒的怜悯,光明背后的黑暗,是不可察的慈悲。”
    “大势至菩萨啊,现身吧!”
    嗡巴杂嘿……嗡巴杂詹杂……摩诃噜呵呐哞嘿
    嗡巴杂嘿……
    大势至菩萨心咒无人念诵而惊现在黄沙地,远远的大地中,一座黄沙高台缓缓从地面升起。
    伏云隐缓缓睁眼,看着远方那垒土高台中的一尊菩萨像,心中不免一阵激动:
    “极乐光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