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滴水银
作者:徒托克   水银支队战记最新章节     
    第二天,埃米林魔法部成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国家的大街小巷。普通人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他们还要为一天的温饱奔波。只是如同在海鸥码头喝酒的那群人所说,首都的市政广场果然热闹了起来。之前的嘴仗打得更激烈了,矛盾也上升到了要不要同教会完全一刀两断,成立魔法部上来。愤怒的根源还是恐惧,反对者们害怕因为太阳石的短缺而失去自己那奇妙的力量,或者无法继续求学来实现自己的理想。支持者们则嘲笑反对者是胆小鬼、软骨头,把如此富庶先进的“西方尽头”埃米林想象成一穷二白的小国家。

    这样闹了大概一周,魔法部的态度一直是高高挂起,反正这群学生没了太阳石只敢,也只能打嘴仗。用大学附近街坊邻居们的话说,就是还没有去市政广场找负责人讨薪水的船厂工人有种。渐渐地,明眼人都能看出埃米林的执政官们心意已决,市政广场又重新安静了下去。人们业余消遣的新话题变成了埃拉塔联合能源公司。埃拉塔是三个投资方的缩写合称:埃米林、拉斯克公国、东大陆的塔迭什国——塔迭什是它在西大陆通用语里的名字。拉斯克公国是冰墙山脉以北人类为数不多的几个聚居地之一,他们属于厄乌萨族,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个公国又被称为“红城堡”。东大陆的塔迭什……像奥莉妮亚·戈尔迪这样的瓦帕市民只知道它在东边,在穿过瓦尔拉海峡之后还需要走过沙漠,翻过山岭,跨过大河才能到达。但是坐船从北方的大海往东走,路就更近,也更方便——如果冬天弗诺斯利海不封冻的话。

    周五早晨八点,奥莉妮亚准时来到了瓦帕大学,已经有人在那儿等着了:两个北方人,三个埃米林本地人,查克。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报上自己的姓名。查克已经和这些人混熟了,他介绍说两位北方人分别叫卡季琳达·布达列娃与伊伦·伊柳金。北方人没有起中间名或父名的习俗,他们的名字就这样简单。埃米林人一个叫蒙瑞·迪希登特,一个叫拉森迪克·切伦,一个叫卓琳妮·路明。

    伊伦是个早熟、健壮、沉稳的小伙子,他的黑头发有些卷曲,眼睛也很黑。卡季琳达一直和他站在一起,她长着淡金色的长头发,冰蓝的大眼睛,手和脚都小巧纤细。然而她不怎么笑,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如同一尊雪白的石膏雕塑。蒙瑞就明显没有伊伦长得高了。他来自埃米林南方,剪着寸头,长着黑发和棕黑的眼睛,皮肤也被南方的太阳晒黑了。拉森迪克是瓦帕人,他的头发是偏红的赭石色,很硬,朝着四面八方支棱着。有一双狐狸般机灵的灰绿色眼睛,好像随时都要破坏什么规矩。卓琳妮则修长、白皙、乌黑的直发剪得很短,两只深灰的眼珠,总有点一本正经。

    “北方人,还有刚毕业的学生,我们今后的同伴就是这些人了。”查克小声对奥莉说,“看,来人了……”

    两名军官向他们走来,他们没有打开地图上那道蓝色细线用来导航,而是径直带他们走进教学楼。他们又沿着越来越窄的楼梯来到了校长办公室内,但是奥莉从未觉得这里有这么宽敞过。乌弗里克校长还披着白斗篷,他这次穿了普通人的衬衫和裤子——依然都是黑的——显得脸和手都很瘦长,有点像一只要换白毛的双色鸦。七个人都没有对他和他的办公室感到惊讶,可能因为他们在这天之前都来过一次。

    “你们来了。”他说,“我看过你们每个人的履历。比纸还白。我不知道高层为什么要让我给他们把关——算了。”

    校长挥了挥手,他别着斗篷的别针闪烁了一下。放在桌上的一个类似画片放映灯的东西忽然亮了起来,将一些图片投射到白墙上。

    图片上是自然灾害与战争之后的惨烈景象。他们直观地看到了残肢断臂、或干裂或泥泞的土地、冻伤留下的疤痕、烧伤后毁容的脸,以及当地军队的士兵杀红了的眼睛、被洗劫的村庄……

    “安乐窝外面就是这样。想要退出的可以提出来。”

    七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着,有的咬了咬嘴唇。但,或许是因为自尊,或许是因为都在等第一个退出的人,总之没有人说话。

    “好的,那么……”

    最后一张图是一艘纺锤型的航空器,让人想到长棍面包。七个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西大陆人所说的飞空艇并不是大号热气球,它们巨大的船体内部是有武器和动力系统的,而不是纯粹的浮升工具。一般来说,民用飞空艇是倒三角形,被称为“军舰”的那种是倒梯形——因为要安装火炮。为了在空中掩护自身,飞空艇的涂装大多是灰蓝色,这艘飞空艇却完全是镜面一样的银。它的外壳非常光滑,几乎看不到火炮、缆线、蒸汽管或是别的任何东西,在顶端有一段平直面作为飞行器甲板,还有凸出的长方形武器发射台。但是看不到螺旋桨或是别的推动其升空的东西,北方人卡季琳达小声说她打赌这飞空艇在空气中穿行时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它是一滴水银。奥莉想。一个间谍,或许能在黑暗中悄然地穿过国境。它里面装着什么呢?

    仿佛读出了她心里的想法,乌弗里克校长做了一个翻页的手势,放映灯闪烁了一下,飞空艇的内部结构线图在墙上显现出来。他们看到了船员宿舍、仓库、厨房、可伸缩甲板、武器库和里面的小型飞行器,这一切的中心是动力室。它的结构有点一朵白玫瑰,在“画片”上,这朵白玫瑰还在闪烁着温暖柔和的光。

    “这是特殊推进力场下的效果吗?”蒙瑞问道。

    “不,这只是特制合金的效果,倒是可以用来吓唬人。”校长面无表情地回答,“真要做到依靠电子前进,除非天上冒出三个太阳。”

    “这是什么?”

    卓琳妮伸手就要碰画片上的动力室,那儿有点冒着白光的东西。乌弗里克不由分说地把她快要碰到画片的手打掉,他的声音严厉了一些。

    “把你的手管好,路明女士。以前没有人告诉你不能碰魔法师的画片吗?”

    “我们甚至没看过这种画片。”

    奥莉知道其实是她的准队友理亏,但她不喜欢校长的态度,便顶了一句。校长看了她一眼,并不是那种鄙视的眼神,而是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总有一天我要去议会告诉普拉兹,他们这种什么都不通知到位就把人喊来的野蛮作风必须马上停止。”他摇了摇头,“它和实物之间有着物理意义上的……联系。这是个人造太阳石,船壳收集光,它保存在这里,就像太阳石保存阳光一样。如此,就不必过分担心动力不足。”

    卓琳妮立即恍然大悟并缩回手指:“它会很热!”

    “东大陆那边的合作方提供了很好的隔热材料,但是你现在看到的是它的一个剖面。”

    查克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我们所谓的探险,是不是要依靠这艘飞空艇完成?”

    乌弗里克没有回答他。带他们来的军官替校长答道:“这并不是探险,而是任务。我们隶属于国际部队‘寒冬游骑兵’,实质上也对埃米林负责。”

    另一名军官郑重地说:“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水银’号一级攻击空艇,舷号abs-20。希望你们永远没有不断重复这句话的机会。另外,她在埃米林战斗序列里的编号是哈a-20,请把这个一并记住。”

    哈a-20,它应该被写成ha-20。别人或许觉得这是某种武器识别编码,但是查克知道它的意思是“哈勒工厂的攻击型空艇”。那大概是埃米林最好的飞空艇制造厂,它坐落在这个国家西北方向的苍树森林,具体的位置始终是众多的国家机密之一。查克喜欢飞空艇,家里也有些势力,他听说过这家工厂——但也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而已。至于一般居民……对飞行器不关心的,甚至连这个工厂的名字都从未知晓。

    “你们的工作就是在这艘飞空艇执勤,从事一些基础的维修、损管或驾驶台的工作,也会被编成小组执行任务。现在想说退出还有机会。”乌弗里克校长说。

    “我们就是‘水银支队’了,是吗?”

    拉森迪克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校长的第二句话。

    “不,这个大家伙上的所有人被称为‘水银支队’,而你们……如果能学会驾驶小型飞行器,倒是可以进入舰载机联队。”军官解释说,“我们会给你们的亲人写信和上门通知。但是因为水银的任务保密度很高,所以你们的亲人对真实情况不会完全了解。”

    奥莉妮亚·戈尔迪曾经觉得自己读完中等学校之后的人生将会和巷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每周五揣着薪水回家,酒馆可以留给弟弟妹妹打理。幸运的话,她会爱上某个小伙子,嫁给他,他或许也住在瓦帕。他们会在海鸥码头拥有一间联排楼房里的二层房间,无论买或租。她会在房间前的庭院里种玫瑰和向日葵,叫孩子们踢球时小心街坊家的窗户。但是,早在接到那封奶酪体的信之后,她就有了新的野心。虽然她确实不喜欢乌弗里克校长……水银号。她在瓦帕的飞空艇工厂见到过很多民用和军用飞行器,但是从没有一艘像水银号那样光滑……那样优雅。而且,她不想那么快就失去查克这个新朋友。她从前不认识一个富人家的孩子,与查克的友谊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而且上了军舰之后,谁还会在乎谁家里有多少钱呢?

    当天晚上,有人敲了她家的门。奥莉开门时以为是艾特里恩——并不是,来人是一位灰眼睛的女士,披着一件卡其色风衣。跨进室内,就把风衣脱下来,快速折好后抱在胸前。她有那种让衣服听话的本事,奥莉没有。父亲和母亲也走下来了,奥莉发觉父亲的黑眼圈更深,母亲的脸色也更苍白了。她忽然意识到,随着又一次因瘟疫而起的戒严开始,家里的酒馆生意变得萧条,父亲不得不去用进货的车往检疫所送食物来赚钱,母亲还在医院工作。女士介绍了她的名字——玛丽莎·鲁斯特少校,水银号的行政官。“谁都叫我玛拉。”她微笑着说,“奥莉妮亚,我来负责通知你的家人……关于水银号一级空艇和你要执行的一些任务。”

    “谁都叫我奥莉。”奥莉对玛拉笑了一下。少校的声音就像她理论上的姊妹,“我已经和爸妈说过了。但是我怎么说,他们都觉得这比埃拉塔能源公司还差劲。”

    玛拉迅速而简要地把水银号介绍了一遍,并且介绍了这艘空艇暂定的航程——去北方。根据她的说法,奥莉会成为空艇损管编制的一员,甚至有机会成为见习军官。

    “但是那个什么能源公司挺火的,招了很多人,我听说。”母亲说道。

    “我们的津贴会是普通机械工的三倍。”玛拉说。

    “请别误会,我们尊重我女儿的选择……我们从来没办法阻止她。”父亲说,“但是我想知道,你们确实是去矿区执行安保任务吗?”

    “巷子里有人说埃米林会派秘密部队和北方的异教徒一起跟西边打仗。”奥莉解释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让她觉得有些窒息,“抱歉,鲁斯特少校,这都是坊间传言。”

    玛拉郑重地说:“只要还有一批记得我们历史的年轻人还活着,埃米林就不会主动进攻。您女儿不会被推去做炮灰的,我们会对她进行训练。”

    “训练?”

    “在上船之后,她会作为候补士兵同其他同龄人一起轮班。直到通过我们的评估,才会从事专门的机械维修工作……或者转到别的编制里。”

    上船。西大陆的所有飞空艇术语都脱胎于船舶,即使离最初的飞空艇升空已经过了快七十年,他们还在说“上船”。

    玛拉说完这番话,便把大衣展开并披在身上。她准备走了——奥莉·戈尔迪是她负责的最后一个需要家访的准乘员。

    “明天到灯塔峰空艇平台报到。不来的话只能算自动弃权了。不必带行李,我们会安排食宿和衣物。人到就行。”

    第二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刮风,下着蒙蒙细雨。奥莉走不到灯塔峰,它在海湾的另一侧。自行车的链条坏了,一直拖着没有修。她希望父亲和母亲能捎她一段,但是他们很早就把货车开出去了。桌上只留下一张字条和她的早饭。她没有胃口,但还是把父母给她留的饭菜吃光了。字条她没有看,随手揣进皮包里。因为玛拉说过要去北方,母亲还给她留了一条白围巾,她也小心地收进皮包里。她拿上钥匙出门,锁门,习惯性地把钥匙扔到花盆底下,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并不是出去逛大街——很可能一走就回不来了。这样想着,她挪开花盆并把钥匙拿了出来。但是……锁门后把自家钥匙带走,说不定真的就会死在外地,甚至外国。她叹了口气,把花盆搬开,又将钥匙放了回去。

    玛拉说不需要带行李,她就只背了个挎包走进雨幕。轨道车叮当作响,徐徐向他们驶来,她要搭乘203线。轨道车烧的是坎恩石,一种有着微弱魔力的矿石。在科学家们研究出了它的成规模开采技术后,新式轨道车很快就淘汰了烧煤的蒸汽老车。所有人都很欢迎这种变化,只有画家们失去了城市笼罩在烟雾中的“艺术美”,不过画家大概也不会喜欢待在充满刺鼻气味的烟雾里捕捉艺术。203线的轨道车是第三代,如今也算是老车型。奥莉很喜欢这种车,它不紧不慢的速度和叮当作响的声音能让人平静。

    车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汗臭、烟味和嘈杂的声音。她被挤进车厢连接处的角落,刚付完钱,车就动了,甚至不给她回望自家住的那条街道的机会。她忽然想到了艾特里恩。他会不会问她的父母“您女儿去哪里了”?或者,他早就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她晃晃头,看着因车内车外的温差而结上水雾的玻璃。车里有水汽,车外是雨,玻璃上一片模糊。但是奥莉已经能背下203线的所有车站的名字。海鸥码头,阿拉肯饭店,瓦提修伊中等学校(她的母校),瓦提修伊广场,帕斯卡广场,一月广场,海关广场,蓝灯广场,友谊广场……中等学校里的老师说过,瓦帕老城区里有接近八十个广场。然后是光荣码头,灯塔峰……圣子伊什何保佑,瓦帕的空艇平台在市区的山里,人们削了一块山头来建造平台——至今没有出过事故实在是个奇迹。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撞了一下,又撞上了什么人。轨道车来了个急刹车。司机在遥远的驾驶室里开始骂人,就像会传染一样,车里也响起了几个男女的咒骂声。奥莉小心翼翼地道歉并抬头,这才发现撞了她的是惯性,她撞的人是查克·希维尔。

    “您第二次撞到我了。”查克笑着说,“现在把脚抬起来吧?”

    她连忙抬起脚尖,查克穿着天蓝色的衬衫和藏青色裤子,以及雪白的布鞋,现在它没有那么白了。在衬衫的短袖上有一个刺绣。是徽章,盾徽,深蓝底上的红色流星。奥莉眼尖地看到了它,这或许是有钱家族的闲情逸致吧,谁都知道埃米林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至少在明面上已经,没有贵族了。虽然奥莉的历史课学得不是很好,也记不住那么多长而拗口的姓氏。

    但是很少有人会在下雨天穿白鞋出门,太浪费洗衣皂了。

    “看,枫叶丘。”有一个年轻女人用衣袖把窗户玻璃擦了一下,指着稍微清晰了一些的窗外风景,对她怀中的,还没学走路的孩子说,“你父亲就在那儿,看呀!”

    “反正谢尔温·海德拉肯定不会埋在那里。”有个人说。

    有个亮嗓子说道:“带路的怎么可能被埋在那儿呢?”

    车厢内一阵哄笑……查克闭上双眼,又迅速睁开。“我们到站了,下车吧。”他说。拜他所赐,两人在风雨里又走了一站路,不仅是查克的白鞋,奥莉的鞋也湿透了,还踩了一脚泥巴。玛拉在灯塔峰机场的停车站等着他们,其他人早就到了。

    “谢尔温·海德拉不是……你不想听他们说他闲话?”奥莉悄悄问道。

    “他只是个去作秀的大少爷——看哪,那个大家伙!”

    和画片上一模一样,只不过比理想状态稍微粗糙一些的水银号一级攻击型空艇出现在远处,由许多起落架支撑着停在地面。从地势较高的车站向北望去,就能在偌大而空旷的停机坪看到她。她比奥莉想象得要小一些,一级空艇的长度在200米左右,特莱亚的“加洛斯”号甚至能达到300米。她从山顶俯视,估计水银大概只有150米。如果说别的空艇是海中的巨鲸,水银就是一头白鲸,她镜子一样的表面还带着许多水珠。玛拉带着他们走下坡地,搭乘摆渡车登艇。越是走近她,奥莉就越觉得她庄严而优雅,不由得想象着水银出现在西大陆国家领空时的样子。虽然小巧,但是她的样子太过超前,他们肯定会打探她的来历和威力。

    在舰艇的下方开了一扇门,摆渡车通过斜坡驶入舱内。然后又沿着斜坡开了回去。玛拉整理了一下头发,按了什么地方的按键,绿莹莹的光晕笼罩了昏暗的空间,斜坡逐渐被收回,大门被沉重地关上了。绿光突然变成了昏暗的黄光,犹如谁在隧道里举了一根火把。灯光逐渐向远处亮起,奥莉才发现这是一条走廊,墙壁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管道。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水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