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闻发布会
作者:徒托克   水银支队战记最新章节     
    九月十一日,森格夫人派来的那个运输机驾驶员开着埃卡的“货柜”式运输机降落在了离水银号不远的一处空地上。飞艇已经被隐蔽了起来,这位飞行员跳下来后,看到的只是北方平原遭受兵灾后的一马平川。

    她摘下了头盔,看着来迎接他的艾特里恩、拉里和卓拉,做了个深呼吸。在拉里和卓拉的眼中,这位驾驶员简直是对有钱人刻板印象的集合。她长着深黑的头发和难得一见的紫色虹膜,皮肤白皙而细腻,脸色红润,牙齿整齐,穿着新衣服。而拉里这几天来除了战友们之外几乎没有见到过这样干净整洁的人了。玛拉之前告诉过他们,森格工厂来的这个人是乔利家的二小姐,在索尔修的维丁皇家工程大学毕业,也是特莱亚教区魔法师公会的一员。另外,她会开飞机、火车、游艇,是马术运动员,也是追逐球队的赞助者。总之,她对任何东西都感兴趣,也都喜欢掺和,像她的家族一样。这一次,她是专程赶来的。

    “妮斯汀·乔利。”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做了个自我介绍。

    这是一个弗芒恩名字。乔利的祖先是弗芒恩人,他们依然在名字中保持着家族的传统。

    “柯特大副。您好,乔利小姐。”艾特里恩也微笑着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您真有雅兴。”

    “这个家伙的引擎是我父亲公司的作品,我自然也会开。”乔利小姐自信地说。

    “您父亲旗下的公司确实不凡。”拉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

    妮斯汀意味深长地看了拉里一眼,见状,卓拉戳了一下拉里的背,低声在他耳边说:“你能不能别多嘴?”

    艾特里恩把手放在两人肩上,各自很重地捏了一下。

    “乔利小姐,请您别介意,我们那的图克维雅人说话就是这样的。”

    “啊,是我印象中埃米林人的样子。”妮斯汀打量了艾特里恩一下,“我还没见过黑魔法师。”

    “白魔法师我倒是见过几个,小姐。”艾特里恩看了欲言又止的拉里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出来。拉里的神色立即恢复了平静,和卓拉一起走近座舱。

    刚进去后,拉里便惊讶地、小声地对卓拉说:“柯特大副在读心……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替我说了出来!”

    航程很平静,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就落在了森格工厂外面的两用降落平台上。飞空艇降落无需滑行,但是运输机是需要的。卓拉感觉到,妮斯汀是个优秀的飞行员,她落地很稳。这架飞机在她手中就像一只任人指挥的动物,无条件地服从着她的号令。妮斯汀似乎也对她很感兴趣,听说她姓路明后,便一个劲儿地问她关于她爷爷奶奶的事,还有她的塞尔莎姨妈。塞尔莎·路明继承了奶奶的事业,常年在深山里研究“点灯”。卓拉见过姨妈几次面,每次大人们都要求她绝对不能向姨妈提任何“越界”的问题,不许问这问那。因为奶奶和姨妈从事的是一项几代人可能都看不到结果的伟大的事业,这就注定了她们会有许多敌人——“卓拉,你不想让姨妈被害死吧?”

    于是,妮斯汀问到卓拉的家事时,收获的只是对方打哈哈式的糊弄。

    在机舱里,艾特里恩又向拉里强调,落地后周围就不是自己人了,实在没好话说的时候,最好闭嘴。拉里心里虽然还有点不服,像被老师教训的学生一样在心里说:下飞机后我干什么我自己知道!但他现在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准军队里,在和他说话的也不是普通的魔法师而是一名军官,他做了明确的回答:“是。”

    从小,拉里就不喜欢所谓的“管束”。在学校时,有人朝他唠叨“要好好念书”的时候,他心头就会莫名地上来一股脾气,即使他自己知道学习的重要。他觉得大人们的说教是空洞的,课本上写的“为了幸福”是空洞的,只有所谓“邻居间的小互助”是真实的。他迷恋的是赞美个人幸福的艺术,他喜欢读一些情感过于充沛的诗歌,他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表现出来的“善良”就是善良……可问题是,他又不敢为了他说的漂亮话去做出格的事。他就这么矛盾着考进了图克维雅理工大学。这时,他偶然看到了《致西大陆国王和领主们的信》,第一次知道了寒冬游骑兵这个国际组织。在他看来,进入星堡工作,远离这个他看不惯的埃米林,确实符合他的追求。

    于是,他读了一年书后就决定参加寒冬游骑兵的选拔。为此他父亲写了封长信给他一顿好骂。但是,反正他人又不在家,是吧?

    现在,当他真的离开了埃米林,瞬间置身于疾病和战争之中后,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善意实在是一种浮在空中、一钱不值的善良。他打出的和平旗帜四个小时后就被炸弹炸得灰也不剩,自己都无法在空袭中自保,更不用说拯救别人了。

    同时,他又意识到,温暖舒适的生活是被多么困难地支撑起来的啊!万一有个差错,他根本不能坐着矿电车去市政广场看摇滚演唱会,或者跟着家人去看球。因为一时冲动的选择,无论喜欢不喜欢,他都已经(暂时或永远地)告别了客观上温暖舒适,主观上无理取闹的生活,甚至成为了支撑这种生活的基石之一。起初,他以为卓拉的家人都是一群吃税款的,特别是卓拉的那位隐姓埋名的奶奶。现在,他初步体会到了她的家庭究竟付出过什么东西。

    “拉里,你在图克维雅读的什么专业?”艾特里恩忽然问了他一句。

    “人造能源与技术……”

    “啊,那你没坚持读完有点儿可惜。”

    “反正我也没想过读出来能有什么用。”

    “我明白了。”艾特里恩点点头,“我的意思是,你都读到这个专业了,应该会点儿魔法吧?”

    “说是我有这个资质,但是我当时没选那门课。”

    艾特里恩神秘地说:“前两天那次战斗你也看到了……我希望水银号上再多几个魔法师。你和卡嘉都有潜力,不过这得看你的想法。”

    拉里非常爽快地说:“没问题。我感觉……我学到的东西确实有点儿用。”

    艾特里恩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镶嵌了太阳石的无指手套,让他戴上。

    “这个算是你的武器了。太阳石是消耗品,现在埃米林被制裁,这东西就更是紧缺。所以,还没领到袍子之前,我让你用时你再用。”

    然后,艾特里恩张开他的手掌,一束金银相交的光从他的手心中跃动出来,组成了一朵玫瑰的形状,好像是全息投影投出来的,却又逼真得像有了实体。拉里伸手触碰,他的手指从玫瑰花瓣中穿过,什么都没摸到。必修课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了:没有介质,魔法就不能凭空变出事物的实体,但是能加速事物的变化过程。比如,你可以加快苹果成熟的速度,也可以瞬间让一个苹果从隔壁房间直接出现在你手里,但你不能在没有宝石的情况下,在荒郊野外凭空变出一个苹果。同样,你可以制造一个护盾保护飞空艇,但你不能在飞空艇上随意变出一堆炮弹;你可以利用各种矿石的特性制造一个人工储光供能装置,但是你不能随便找块石头就让它变成太阳石。

    “这个魔法不会消耗太阳石。”

    “那这是……我知道了,是想象一个尽可能真实的物体,利用宝石的能量让它的‘概念’投射到现实中。但是因为没有消耗宝石的物质,所以它不会是一个现实中的实体……对吗?”拉里犹犹豫豫地背着必修课上学的东西,艾特里恩肯定地看着他。

    “啊,没错。”

    “如果我开始自学,能接受魔法部的认证吗?”

    “非科班出身也能接受魔法部的资格测试,但首先你要有实力。”他打了个响指,那朵玫瑰瞬间就像烟一样消失了,“我也和卡嘉说过,水银号上的图书馆就有书可以参考,各种门类都有。当真想学,可以去读……你大一的时候接受过基本的魔法训练吧?”

    “是。”

    “那么,我交给你的第一份作业,就是变出这样的虚拟玫瑰。”

    “是。”

    “看哪,我们就要到了。”艾特里恩的表情舒展开来,他指着飞行器下面的一片平房说道,“那么,看看乔利小姐想把我们放在哪儿……”

    运输机瞅准了一条最长的跑道,逐渐降低高度,快而轻巧地落了地,滑行了一段时间。卓拉看着妮斯汀降落飞机的手法,不得不承认二小姐确实有一招。而且即使在降落的时候,妮斯汀还不死心地问,您姨妈平时度假么?一般去哪里?卓拉不敢说话,只紧紧抓着安全带。

    “看来你确实也不知道。”她耸耸肩,“算了,我们的缘分看来也要告一段落,下去吧。”

    卓拉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了想要说话的冲动。她飞快地跳出驾驶室,艾特里恩和拉里已经从机舱中出来了,他们站在不远处的水泥地上,风在疯狂地吹着艾特里恩的蓝黑色礼服大衣。卓拉意识到,艾特里恩是一个埃米林魔法师,他是不能披着黑袍子来参加这个发布会的。此时,他的身份是水银号大副。离开水银号前,他就说过,和这些高层富豪打交道,要时刻注意选择合适的身份,就像选择合适的武器。从中世纪开始,这种“礼貌”的社交就已经存在了。

    卓拉和拉里的身份是艾特里恩带来的工作人员。他们之前就挑选了崭新的衣服,并且把自己也好好打理了一番:总不能满身机油和灰尘地出现在新闻大厅里吧。

    妮斯汀坐上了一辆最新的矿跑车,艾特里恩他们坐的是摆渡油车。刚坐下,卓拉便开始观察森格工厂的园区:目之所见都是一两层高的灰砖房,偶尔能看到巨大的储水容器与排水管。门窗被锁得很紧。厂区是按照最简单的方形区域分开的,建筑和道路都比较整洁,路灯是特莱亚式的。工作区与生活区被铁丝网分开,在铁网两边各有很大的一片缓冲区。边上竖着电网,缓冲区里埋了地雷,工作区只能从几个特定的门进出。生活区依然是不太高的灰色楼房,就像一个个叠起来的火柴盒。摆渡车逐渐开到了一座比较气派的建筑前,这里应该是专门给来宾准备的酒店,也是新闻发布会召开的地点。

    值得注意的是,这座厂区没有烟囱。

    “全靠烧矿吗?森格家确实很有钱。”办理入住后,拉里对这一点感叹着说。

    “也可能是靠类似水银号的人工能源吧,特莱亚研究这方面也挺厉害的……”卓拉说。

    “特莱亚能研究出这种技术,也不会在这么偏远的污水工厂里用上。”艾特里恩将卓拉的房卡递给了她,“我们只分到两个房间,你注意把武器放在时刻能拿到的地方。”

    “是。”她迅速地回答。

    九月十二日上午,发布会开始了。

    会场设在楼房二楼的一间大礼厅里。艾特里恩和他的两个助手被安排到了前排靠边的位置,在边上坐着一排记者,各个国家的都有,他们已经在本子上记了不少东西。他们进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幕间休息的尾声,讲台上的长桌子被撤下来了,换上了单人用的演说台。这说明,接下来的发言人只剩下一个了。

    走上来的是森格夫人。火红头发,淡色眼珠,阴郁刻薄的皱纹,和画片上的她一模一样。她化了妆,看不出实际年龄,卓拉推测大概五十岁上下,拉里觉得她应该有六十多岁。而艾特里恩悄悄告诉他们,森格夫人明天就要过八十六岁的生日。夫人是一个很执着于容貌保养的人。

    她一开口说话,卓拉便知道艾特里恩是对的。容貌可以粉饰,声音却不会骗人。森格夫人说话的声音和她的容貌一样刻薄,有一种声带被什么东西烧伤了的感觉。她对每个问题都侃侃而谈,而且完全无视其他记者的打断,有点像初等学校的学生在背一串很难的语法规则。她谈到污水工厂的“责任”,也谈到了“邻国需要负担的义务”“矿场的义务”,以及“彻底关闭边境的可能”。

    一位记者站了起来,自称来自海因兹的《新消息报》。他用带口音的西大陆通用语问:“森格夫人,请问你们工厂对最近的茧蛹病报道有什么说法吗?据我所知,在您工厂附近也发现了零星的茧蛹病病例。”

    “我只能说这是假消息。”森格夫人笑了一下,“一群中等学校美术生的行为艺术。”

    “但是山里确实发现——”

    “这是假消息。”

    夫人依然微笑着,但那个记者就像是被火烫了一样闭上了嘴,飞快地坐了回去。接下来,轮到了另一个索尔修记者提问。

    “夫人,您能保证西赫洛军方不会攻击您的工厂吗?”

    “海因兹目前是中立状态。我们已经打出了和平旗帜,确保万无一失。”

    “据我所知,西赫洛已经攻击过难民撤离的列车。”

    “我们有足够的武力来应付这些。”夫人一边说一边点头,索尔修记者耸耸肩,也坐了下来。

    艾特里恩提问的则是:“夫人,据我所知,乔利集团准备买下新占领区快要破产的中小型矿业公司。”

    “是的。”

    “随着战争的进行,你们还会继续这个计划吗?”

    “我无可奉告。但我想提醒你,地热和矿产集中的地区——乔格亚城——正在遭受西赫洛的狂轰滥炸。”

    “您觉得西赫洛会很快占领那里?”

    “啊,我不排除这个可能,甚至不排除占领东赫洛全境的可能。但您要想了解更多,还是直接问西赫洛军方吧。”

    “您提供的信息已经很多了,谢谢。”艾特里恩说完,把他的制帽往头上一扣,坐下。

    接下来,森格夫人提供了工厂物资储备方面的信息。工厂现在已经停止运转,正在考虑停设备、炸毁或拆走。该撤的工人都已经撤退,只留下一些护厂队的人在维持。工厂欢迎普通居民进入避难,但不对他们的人身安全负责。现在西赫洛在南线攻打乔格亚城久攻不下,转而把更多的兵力投到了西线,现在已经打下了几座城市,东赫洛首都目前正遭受飞空艇空袭。希望选择进入工厂避难的人在做决定前再三考虑。至于打算撤回母国的侨民,森格夫人表示公司会开放那条去北方各城邦的运粮铁路,现在埃米林人已经在他们外交官的带领下沿着这条铁路安全撤离了。

    拉里和卓拉对视了一眼。卓拉很兴奋,而拉里则是惊讶。

    台上,森格夫人的长篇大论总算要结束了。她清了清喉咙,示意助手把桌子撤下去。她穿着一字裙和高跟鞋,不能迈开大步离开,让所有人都等了好一阵子。坐在台下的人,除了真的“有所收获”的记者们,则无不有一种学生苦苦等到老师下了课的舒缓感。艾特里恩似乎也是那些“有所收获”的人之一。他是第一个离开礼厅的人,而且走得飞快。拉里和卓拉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

    礼厅外面,妮斯汀正侧身倚靠在墙边,她把头发披散下来,驾驶运输机时穿的飞行服也换成了绒线裙服和短靴。很明显,她在等什么人。从她看到有人出来时的反应看,她等的人就是艾特里恩他们。

    “您并不是来看森格夫人撇着嘴说‘假新闻’的。”她直接地说。

    “您也不是。”他依旧平静、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就没必要兜圈子了。”她盯着他的脸问道,“我假设你知道安瑟的蛇杖。”

    拉里注意到艾特里恩听到这句话时沉默了几秒,然后他飞快地回应道:“你们在找它吗?”

    妮斯汀摇了摇头:“那只是个传说。我们把能开启某种大型杀伤性武器的钥匙,统称为‘安瑟的蛇杖’。在西大陆军事互助会上,阿尔尼国防部长表示,在东赫洛或以北地区,确实存在这样一种武器……啊,军火商人也算商人吧,所以我们来了。”

    艾特里恩不由得笑了两声:“不,我觉得乔利集团主要是来这里挖能源的,对吗?”

    妮斯汀那双紫色的眼珠忽然紧紧地盯着艾特里恩的脸。

    “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变成敌人。尤尔森保佑,但愿以后也不会。”

    然而她的声音……就像他们已经成为了敌人。说罢,她飞快地踩着半高跟靴子转身离开,艾特里恩叹了口气。

    “我还能读到她的思维,她背后的公司此时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低声地、快速地说,“同时想和说不同的话确实很累……乌弗里克校长当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我们先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