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摆脱追兵的路上，水银号的七个编外艇员都没有分心记路的机会，现在他们陷在荒野里，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现在有了杰里科引路，往回赶的路顺畅了许多。

    随着傍晚的到来，灰白的天空逐渐变深。一颗晶莹的雪花摇摇晃晃地飘落在大车的木制栏杆上。过了不久，又是一颗。十二月光秃秃的土丘上，发白的野草在风中晃动。大团大团的云朵压在平原上空，一把一把地向下洒出冰晶和雪片。寒风刮得紧了起来，逐渐形成了气旋。三匹马原本扬起头渐渐低了下去，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抵御着迎面吹来的狂风。雪花越来越大，逐渐在地上凝结成团，又被大风一把扬起，跟着泥土混成了带有土腥味的泥点子。这时，天上又洒下一大团雪，就这么逐渐将整片旷野染白了。

    在远处依然能看到炮弹爆炸的火光，然而，随着大雪的降临，炮声也逐渐沉寂了下去。在东赫洛平原上生活的人知道，这种大雪遇到狂风很容易发展成“白风”。这时人类之间的战争就不能继续进行了，所有人都要面对大自然这一个敌人。暴风雪将会掩埋炮架、战壕，以及丢弃在旷野上的无数尸体。

    运货马车上的人也感受到了这份威力。奥莉、卓拉和卡嘉凑在一起，脸都冻得发白，像刷了白釉的瓷器。奥莉觉得自己身上的擦伤都像是被翻开了皮肉，由沙土重新磨了一遍。拉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往天上看，在他身边的蒙瑞也没好到哪去，他在发抖，而那已经是生理性的、不自觉的颤抖。伊伦还在赶车，他全身都是雪，整张脸成了红黑相间的颜色，全身似乎只有心脏和大脑还是温暖的。查克拿出了一颗燃火石，可是他已经抓不住它了。

    杰里科翻开行路背包寻找着什么，终于摸到了最后一小瓶紫红色的药水。他给每个人都灌了一些，当辣椒夹杂可可的味道让众人又稍微有点生气后，他建议伊伦往西赶路。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雪已经埋到了马腿，车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动了。在眼前的是经过一千多年侵蚀而形成的一条河谷。这就是前往东赫洛首都希斯的第三条河，众力矿场就在这条河边。不远处还能看到矿场黑黢黢的建筑，由于厚重的云层和强烈的风，埃卡轰炸型空艇的空袭现在暂停了，但是依然有火箭炮打过来，在风雪中闪着可怕的红光，犹如烧红的铁棍一样砸将下去。矿场的守军没有对此作出回应，他们大概是躲在了地下掩体里。没有明确的图纸，东赫洛人只能盲目射击，简而言之，白费力气。

    杰里科向查克要了一枚通讯水晶，这是查克用他的胸针保下来的。他用厄乌萨语的方言说了一大段话，然后向大家解释说，魔王的人已经在坡下等着了，他现在就要去见这些人。他之前用太阳石让七个人的伤口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愈合，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得到基本恢复。另外，还有一个他们希望见到的人也在魔王派来接应的小队里面。

    “他叫艾特里恩？”查克试探着问。

    “是这个名字。他拒绝透露他的姓氏。”

    “是这个名字。”伊伦重复了一遍“好，我们现在下坡。”

    下坡的路几乎是顶着风一步一步走完的。由于坡度太陡，查克接过了缰绳，和伊伦一起小心翼翼地赶着马往下跑。即使如此，在惯性的作用下，车身还是疯狂地上下颠簸了一阵。

    可怕的暴风雪在平原上嘶吼。坡底冰封的河道上空，狭管效应使风在刮过此地时发出了犹如轰炸机俯冲一般的呜呜声响。不过，这里至少没有大平原上可怕的白旋风和使人迷失方向的积雪。往前走了大约十分钟，在一处岩石背面，一点灯光晃了一下。拉里敏锐地觉察到，这是用魔法点亮的光束。他兴奋地将这个发现示意给众人。

    在烈风之中，呼喊是徒劳的。奥莉从包里翻出修机器用的手电筒，用游击队里的密码回应。在她打出第三遍密码信号后，对方再一次应答了。忽然，在马车周边闪过几个黑影，几团黑影逐渐清晰，勾勒出了人的轮廓。在纷乱飞舞的雪花中，借着手电筒的光，也很难看出他们是谁。

    “你选的好地方，弗米若克！”

    奥莉的耳朵动了一下，她听见了柳谢克大爷的声音。柳谢克大爷应该就在这几团黑影之中。忽然，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头。她的耳朵能听出两台机器之间最细微的差别，而这可以在辨别活物的真假时派上用场。

    卓拉拿起手电筒，还想继续发信号。但是奥莉按住了她的手。卡嘉和拉里同时伸出戴着无指手套的拳头，仅剩的一些施法宝石正闪烁着一圈圈能量粒子构成的涟漪。

    “假的。”卡嘉迅速地说。

    “不要回答！”杰里科严厉地、低声地警告众人，“不要回答！否则就全完了……”

    黑洞洞的人影在他们四周徘徊，如同恶鬼。奥莉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朝她排山倒海般压过来，让人透不过气。她看了看周围的伙伴们，他们大概也有了同她一样的感受。杰里科正不停地深呼吸，然而，他没有太阳石，也就无法用治愈术缓解这样的攻击。最先撑不住的是三匹农用马，它们挨个倒在了雪里，冲着马车刮来的风卷起一层雪，飞快地掩盖了它们，就好像有人有意为之。雪花一片一片砸在脸上，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的皮肤忽然产生了一种被火焰烧灼的奇怪感觉。

    如果有什么能与之相比……奥莉想，如果有什么能与之相比，大概是历史课本上描写过的火刑吧。

    她看到卓拉正在艰难地从口袋里翻着什么。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手指却还在倔强地搜寻——她终于抓住了一把微型手枪，然后绝望地对着空气射击。一声脆响。无事发生。她无法再射击一次，手枪冻住了。

    嘲笑声逐渐响起，甚至区分不出这是现实里的还是仅仅存在于意识中。黑影在大风雪里不住地舞蹈，旋转。奥莉的视觉在消失，雪发疯一样地堆在她脸上，糊住了她的眼睛。忽然，她听见已经快要冻僵的蒙瑞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

    “怎么——是谁的血——”

    然后奥莉就听不见任何人类在说话了。

    她勉强支持着最后一丝意识，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雪团。之后，她看到在乱舞的雪花和逐步逼近的影子之间燃起了一团苍白的火苗，这团火苗散发的光逐渐变成了金银交织的颜色，奥莉熟悉这种亮光，在瓦帕的某个寒夜里，下了晚课回来的艾特里恩就会钻到阁楼上折腾他的各种道具，不时就能看到太阳石发出这样的光……

    她勉强地拔出防身用的短刀，这是她最后的自卫武器。当一团黑雾逼近她的时候，她本能地举刀往前刺去。虽然在水银号上接受过战斗训练，但她毕竟还是个新兵。短刀只是把黑影拨了一小团出来。奥莉绝望地发现，她对付的敌人只是个虚空的影子。

    那呈现出金银交加颜色的火苗突然烧旺起来，在空中像飞雪一样往上升腾。她确信自己看到了电流在一瞬间通过了所有黑影的脖子，然后它们就像刚刚出现一样迅速地消失了。确切地说，是倏忽之间化作白雾或者雪花，在空气中被打散，随风像烟一样升腾。

    接着是一个欣喜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是谁喊出来的了：

    “柯——特——副——长！”

    艾特里恩·柯特站在歪斜的马车边上，他披着魔法师黑袍，在一点微光中几乎看不清脸。手持一端为蛇头的金属魔杖，全身都落满了雪。看到车上的人开始有了些动静，他就摘下了兜帽。在目光开始稍稍有了点聚焦之后，才能看清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游击队的人，他们都穿着东赫洛的冬季外衣，一看就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这几个人不由分说地跑上前去，先把杰里科扛了下来。

    “先生们，我现在是以一个黑魔法师的身份在讲话。”艾特里恩用圆号一样低的声音说，“你们的人任你们带去，我只是希望得到我要的东西。”

    “你已经拿到了。”杰里科睁开眼睛，对艾特里恩说，“42号办公室，直走。”

    “谢了。”艾特里恩点点头，“罗伊、玛拉和凯文向你问好。”

    “约芬已经……”

    “是的。”

    这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对话一样。

    接着，众人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人拽了起来，又被一双大手托着悬浮在了半空中，像木偶一样组成一路纵队，在空中飘着往隧道里走，活像恐怖片里的鬼魂——驱赶着他们的人就是艾特里恩。他引着他们一直在黑黢黢的隧道里钻，直到再也听不见风声为止。在地下深处倒是比外面暖和许多，当他们觉得生命又回到身上的时候，艾特里恩解除了对他们躯体的控制——于是，七个人齐刷刷地摔倒在地。可怜的蒙瑞甚至脸朝下着地，差点撞飞门牙。

    “那些人究竟是谁？”拉里刚刚获得了说话的能力与力气，就迫不及待地、愤怒地问，“那些杂碎……甚至让我看到了走马灯！而且是我活到现在的所有尴尬瞬间！”

    “我看到了爸爸和妈妈。”蒙瑞的话音带着悲伤。

    “我看到一盏灯，是我奶奶和我姑妈研究的那种。”卓拉说道。

    “我呢，是雪……雪上跑着黑马。”卡嘉说话的时候，表情是严肃的。

    “我看到了太阳，橙红色的，那么温暖……”伊伦说。

    “我看到了瓦帕的海港。”查克也说。

    奥莉叹了口气：“我一直是清醒的，就只看到了那些黑影。”

    艾特里恩叹了口气：“这种……‘木偶’会让你看到未完的愿望、愉快的事情和最近烦扰你的小事，在你快乐地沉浸其中时要你的命。”他抓了一把头发，用杖尖的光照亮了洞穴四周方圆两三通米的地方，仔细地查看了洞壁上的纹路，然后又看了看地面的土质。其他人则把自己检查了一遍。挂了彩的几位惊讶地发现，杰里科之前是真的把他们都治好了。现在，他们虽然还有点虚，但已经能正常行动。但是，那些黑影带来的伤害就没有这么容易治愈，更何况他们没有了太阳石，艾特里恩只能破除他们身体里的诅咒。

    解除诅咒的方式很吓人。他先让金属杖尖的蛇头活泛过来，取了一些“毒液”，滴入行路背包里的紫红药水里，让他们喝下去。面对拉里和蒙瑞的抗议声，他只是平静地露出了自己的手腕。两个黑洞洞的伤口颇为吓人：“再严重一些就只能叫蛇咬上去了。”

    “袭击我们的是什么？”卡嘉看着艾特里恩查探过四周的环境，便问道。

    “乔利的雇佣兵。”艾特里恩说，“我们要去找到42号办公室，杰里科把他搜集的东xz在那里了。”

    “没有那些，我们的笔记也没问题。”拉里骄傲地说。

    “但是无法将其与乔利集团直接联系起来。我敢肯定，乔利家族和这些隧道里的事情脱不开关系。”艾特里恩冷冷地说，“列兵卡德，我给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拉里点点头。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燃火石，借助它的力量让手掌中托起了一朵虚拟的红玫瑰。现在，他投影出的玫瑰已经能够在空中停留超过五分钟了。它娇嫩欲滴，有着鲜红的花瓣和碧绿的叶片，还有尖锐的棘刺。但是，燃火石远没有太阳石好用，能量波动断断续续，它还是不清晰的，颜色也有点失真。

    艾特里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情绪是肯定的，而不是嘲讽。

    “您也不看看卡嘉多厉害。”奥莉嘟囔了一句。

    “我对她很放心——你们站起来跟我走吧。”

    艾特里恩将大家挨个搀扶起来，他让蛇杖变大到一通米左右，它漂浮在了空中，发出了更亮的光，犹如月光流泻到地面，足以把八个人笼罩起来。他们选定了一扇拱形的门钻了进去，里面的石壁也是拱形的，最初还是粗糙打磨的自然石头，大概十分钟之后，他们感觉到踩上了水泥地面，墙壁上也有了粉刷和烟熏火燎的痕迹。艾特里恩让大家注意脚下，一旦踩到什么异样东西就要马上报告。

    巷道没有台阶，呈现斜坡的形状，它矮小、逼仄、阴森可怖，和魔王的地下城完全没法比。到了几个转弯处，艾特里恩让杖尖对准墙壁，看了看上面的指示字样。它们被磨损了，但是字母的笔画还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一点。伊伦凑上去看了看，他自信地说这些是用通用字母拼的厄乌萨语，是指示通往什么去处的文字。往右走，是向上。往左走，斜坡还会向下，通往办公区、卫生区和电梯井。众人遂选选择了左边的这条更窄的巷道。奥莉向上一瞥，发现里面曾经是有照明的，但灯泡已经碎了。

    伊伦猜测着说：“这里可能是下矿井的地方。”

    蒙瑞好奇地问道：“埃拉塔能源公司的北方矿场会这样吗？”

    查克摇了摇头，加入了谈话：“据我所知不会。工业部长私下里说过，塔迭什人的技术是可以保证相对更安全的作业环境的……”

    蒙瑞笑了起来：“喂，首都的公子，您收我做小弟怎么样？”

    查克还是温和地、认真地说：“……而且我还听过有人提起，开采太阳石的技术和开采化石燃料是不太一样的。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它更精致一些。”

    奥莉来了兴致：“像是拿锄头一点点敲石头下来？”

    “不，是用酸液腐蚀和置换岩石，有点像用高压水枪切石料。”卓拉解释道，“当然，这种方法会污染土层和地下水，现在还要对废液做处理……以前不是。”

    “啊，所以我们要注意地底下的一切奇怪东西！”奥莉低声说，“谁知道从前的废液能把生物变成什么样儿！”

    “你很懂啊。”拉里看着卓拉，不由得嘟囔着。

    “反正比你懂！”卓拉冲着他的后背使劲儿戳了一下。

    沿着这条单行巷道走了大约几个小时，又来到了一处岔道口。这一次，文字保存得更加完好了一些。一阵七拐八绕后，指示箭头把他们带到了当年采矿工程师的生活区。这一部分和矿工的地下生活区是分隔开的两条隧道。此处的地面变得宽敞了许多，至少能容下一辆油车同行。拱形的墙壁也变成了混凝土浇筑的方形。

    墙上出现了一排钢制的防盗门，大概是工程师的宿舍和办公室。直到现在，它们依然光洁如新，上面涂了防锈涂料，甚至还加持了魔法。卡嘉用手指碰了一下，感觉到了一阵力场的波动。

    “副长，你要找的42号办公室大概在这里……”拉里犹犹豫豫地说。

    “编号确实有，但是……三位数起步。”伊伦指着门上的数字说道。

    “也可能是密码。”卡嘉提醒说。

    伊伦没有回答，他开始挨个查看防盗门上的门牌序号。随着他的动作，魔杖的光也跟着一起移动。他啪嗒啪嗒地往幽深的巷道伸出跑去，大概八分钟后，他才跑了回来。

    “我浏览了一下门上的数字，这其中可能真有一种密码。”

    “杰里科不会设计很复杂的密码。”艾特里恩托着下巴考虑了一阵，“魔杖已经把它照过的数字刻录下来了，伊伦，你先用寒冬游骑兵明码转一下试试。”

    伊伦没有回答，他早已开始了心算。很长时间之后，他摇了摇头：“从‘42’转出来的数字和这里的门牌号没有符合的。”

    “试试密码和水银号的密码？”卓拉提议说。

    伊伦又算了一遍，仍然找不到符合的数字。他又使用了国际通行的电报明码、“博卡拉”密码和“山鹰”密码来转写‘42’，数字不是过大就是过小。

    卡嘉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或许你不应该用‘42’的通用语读法，应该用厄乌萨语。我们的语言表示两位数字的方法和通用语是不一样的。”

    伊伦恍然大悟地握拳捶了手掌一下：“是啊！我先试试寒冬游骑兵的密码。”

    查克终于从包里找出了笔记本和自来水笔，交给伊伦。伊伦撕下一张纸贴到墙壁上，凑着魔杖的光开始了计算，确保万无一失。他首先把“42”写成厄乌萨语单词，将这个单词转成代码，接着用寒冬游骑兵的通讯密码来加密代码，这一次的转码很顺利，他找到了一个准确的、在这些门上存在的数字。

    大家立即找到了那扇门。艾特里恩将金属杖指向门锁，紫黑色的液体腐蚀了门锁和把手，冒出了一股黑色的烟雾。开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就在众人泄气的瞬间，卓拉以她飞行员的眼睛发现了墙上有什么在闪着光。

    “记录水晶！”艾特里恩高兴地几步奔过去，几个人一起上，从石缝里把它弄了出来。

    这是一枚绿玻璃似的晶体，它晶莹剔透，十分漂亮。艾特里恩拿过来后，却毫不犹豫地将它砸在了地上。忽然，从它碎片中包裹的结核中投射出了无数条绿色细线，组成了一幅地图的投影，投影出来的东西有点像城市的地下水道。

    卡嘉认真地将这一整张图研究一番，然后对艾特里恩点了点头。艾特里恩会意，捡起了地上的结核，揣在了怀里。

    “卡嘉能记得路，我们就不用每次都拿出这东西看了。杰里科存着的东西不仅仅是这张地图，但是要完全解密，起码得让信息官来。”艾特里恩带着大家走出了门，他最后一个出来，并习惯性地随手做了个带上门的动作，“现在，我们来探索一下赫洛的地下吧。”

    他直接说了“赫洛”这个词。

    赫洛，团结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