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彦威转一圈回来,口风完全变了,张口道:“哎呀,贤侄,你看我这糊涂。俺这里数万人,马不足二千,哪里够用哦。”这话说的,二哥都以为自己幻听。李三郎同样一愣,没敢贸然搭话。就听老汉又道:“那你这马怎么卖呐。”
你要买,我不能不卖吧。李三老板谨慎措辞,道:“壮马市麦七十石,羸马五十,可按市价折麦为粟、稻、豆。绢帛亦可。不过至少得有一半用粮。”
卢老板默默盘算,价格不高不低,在中原壮马一百多石麦也卖得,完全可以倒手获利。转念又觉,若无一倍厚利,十分吃亏。且不急答他,回去让母夜叉拿个主意,做买卖她最在行。便道:“如此,这买卖我也不懂,待我让人来与贤侄商谈吧。”看看天色还早,但是好像话题已尽。卢老板需要回去盘账,李老板也要消化一下,就有点冷场。
见这老汉笑眯眯不说话,就像看着耗子的猫儿,末了还是李崇武又开口,谁让他有求于人呢。道:“卢公,还有一事相烦。”
卢彦威道:“请讲。”
“这样,俺欲往魏博购粮,需从镇中过境,不知是否方便?”
“啊噢,买粮啊。”卢彦威下意识想说可以找老子买呀,又想起刚刚谈了半天不就是在谈买粮么,这李刺史真是缺粮。“应当应当。”也不知应当个什么。
李三顺口解说道:“不瞒卢公,河东要走许多粮,镇中便有些不足。正好我与魏博有些交情,那边答应卖我一些。”卢彦威心说,这倒说得通。独眼龙扶刘窟头上台不可能白干啊,那老刘不得上贡么。便问:“你打算怎么走?”李三答曰:“走海路,自塞外直接船到黄河口,走水路过棣、德州至聊城。”
“哦。”卢彦威道,“那便是先至渤海。”渤海,是棣州治下的一个小县,在大河北岸,就在黄河入海口向上不远。“成,我跟那边打个招呼。这样,我安排行文过去。呃,不过这个过税……
这老小子一副财迷心窍的嘴脸,李三也不含糊,大方道:“该交税交,也不能让卢公白忙。”卢彦威听说,满意点头,当面安排属吏去办,说好明天办妥。李崇武来时,作为拜礼送了这老小子十匹马,卢彦威惦记着马匹生意还要研究,便让客人先回馆驿休息,待晚间再来宴请。
次日,借着给李三交割信物、安排商路的当,卢老板与李老板谈妥了头一年先买卖一千匹马的生意,并各色塞北特产若干。为了两家生意好做,李崇武留下两个伙计,在清池盘间店铺开业。
又歇一日,继续南下,待过了德州入博州,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魏博了。
作为大唐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割据藩镇,如今魏博辖下魏、博、相、贝、卫、澶六州。其盛时,卢龙的瀛州、昭义的洺州以及义昌的沧、德甚至棣州,都曾属于魏博的地盘,非常壕阔。李三、老黑对这里都不陌生,尤其是贝州,早两年就来派过捐。当然这事现在可不能提,李三郎手下除了陈新国这个跟屁虫和少数几个嘴巴严的,来过魏博的一概不带,就怕惹祸。老黑挑了卢涵这一营跟来,也是同样因为八哥没有这项劣迹。
才过正月,塞外依旧寒风刺骨,而魏博六州却已经春风拂面,虽然时日尚早,但也有性急的农人在田间地头查勘准备。田里大体冷冷清清,不过从沧州开始,入目就是河网纵横、沟渠遍地,大村小寨点缀其间,人口稠密远非卢龙可比,何况塞外。“啧啧。”卢涵艳羡道,“若卢龙有这些人口田土可多好。”河朔三镇之中,就数卢龙人少钱少,还要承担塞防重任,日子远没有其他两镇惬意。
这次跟着老黑出来,卢副将非常开心。尤其临走前母大虫寻了张顺举做媒,登门提亲。他家大闺女还比小屠子大三岁,原拟与郑大家的儿子结亲,还没来及操办郑大死了。若等郑大家的小子守孝满了办事,姑娘就太老,可若是不等,又有点没脸皮。卢八哥虽然是个底层武夫,但是祖上也阔过,论起来还是卢龙卢氏远支子孙不是。正发愁这事儿咋办,结果母大虫上门,反正都是他老郑家的种,嫁谁不是嫁,遂一拍即合。
好吧,其实这里是有些不为外人言说的算计,不提。
“那是啥?”卢涵手搭凉棚看了片刻,指着远处一片移动的畜群,道,“是马么?”二哥也手搭凉棚来看,道:“呦,可不是。”居然在魏博看到上千匹的大马群在游荡,真是稀罕,之前来派捐都没碰上呢,可惜可惜。
“魏博本就是安帅的兵招安在此,有几万匹马不稀奇,凑一凑,出个万把骑问题不大。若不计损伤,一人一马,硬凑两三万骑都有可能。”李三郎耳朵尖,听到他两个说话,主动为这哥俩解惑,“边上成德更不得了。王镕祖上就是回鹘种,据说他那儿得有十万匹马不止。”
“十万?”卢涵有点诧异。在中原之地养十万匹马,够疯狂的。不是土地养不了,而是几十亩地养一匹马,又不当吃又不当喝,还娇气,要人悉心伺候,一不小心就死给你看,根本就是个赔本买卖。成德四州之地养十几万马?卢龙节度使都不肯这么干。
“之前在成德,王镕曾拉了三万骑跟李鸦儿打,就算一人一马也得三万匹。那会儿他还有一万骑在后面看家,你算算,没个十几万匹可能么。成德军亦源出安帅,我记得主力就是骑兵。人才不缺,回鹘儿本又好养马。”李三郎有点奇怪,道,“卢郎,我印象你们当初跟着李匡威,老在成德打啊,怎么不知道?”
卢八有些不好意思,道:“打是打过,俺却只管陷阵,没往这上想过。你这一说还真是,印象成德军马是不少。”
说到马,二郎扯住李三道:“你那牧监怎地了?甚时能给我好马。”
“别急别急,就好。”李三瞅瞅黑爷胯下是匹四尺五六寸的马爷凑数,道,“你那匹母马不是留在马场等配种么,该能生个好驹子。咱们有个秘法,马驹子定然长得好。”
“这你都知道?”这次来前,他从自己军里挑了批个头不差的母马,送去马场给配种。为此,老黑专门留下安娃子伺候那些畜牲,还专门寻了于谦帮忙。
李三得意抬抬下巴,好像无所不知的样子。
说到马,武夫哪有不来劲的。卢涵被勾得心痒,凑趣道:“李司马,咱那牧监现有多少马了?”
李三脱口而出:“我没记错得话,有一万多。”
卢涵有点算不过账,道:“才这点?”不对吧。
“你是问马场,那就一万多没错。我给你算算啊,”李老板如数家珍地说,“去年从秃头蛮那儿拢共得了四万余不到五万,给山北各寨分了六七千,剩下三万多不到四万。后来去诸送了些来,又买了些。可是几场仗折损也大,刨去损失,再加上出塞自带的,总数是不小,但大都在各军养着,放在马场就只有万多。”
“哦。总共多少。”
“全都算上没有五万也差不多,但有些是马驹子,还不能用。”
卢涵暗暗咋舌,李家兄弟是真能生发,郑大哪里比得。他们跟着李匡威火里血里卖命许多年,最辉煌的时候,也就三千来人,六千多匹马骡,勉强一人两马,行军还得腿儿着,跟随步军行动。
人家这才几年!
……
一路闲话,到了博州的州治聊城。
他们这近千匹马浩浩荡荡走在路上,声势很是骇人。陈新国早一步,带着五十匹马的见面礼去交涉,以免引发误会。快到城下,有队人马迎出门来,顶头是个四五十岁的壮汉,身材略略发福,四四方方国字脸,杏眼浓眉,一脸络腮胡子,暗红色的绣花圆领锦袍,黑色幞头红头绳。
一个字,靓!
陈新国介绍道:“史帅,此乃李司马,这是李什将。”又来介绍这中年汉子,“这便是史帅。”
不待他人开口,便听这汉高声说:“唉。俺小小一个副兵马使,算个甚狗屁史帅了。”这汉声音粗豪,看着二哥道,“你是小十三那个姊夫吧。”
二哥揣测这该是十三郎的族叔史仁遇,忙答道:“是俺是俺。”
史仁遇歪着嘴道:“啧。不是姓郑么,怎认了独眼龙作义父。那我该叫你李存义还是个甚?”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认干爹这事儿,二哥得了不少好处不假,甚至可能有人想认爸爸,独眼龙还看他不上。只是这改姓更名的事情也真让老黑糟心,至少在他军中,懂事的干脆都不称姓,疏远的叫他将军,亲近的叫他头儿,或者二哥、二郎的都有,谁敢叫他李将军,等着,就算得罪老黑了。可是到了魏博,哪有他龇牙的份儿,老黑笑呵呵道:“随便叫吧。俺那父王也管不到这里来。”
“哈哈哈哈。”史仁遇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进城吧。”
众军士由人领去军营安顿,李崇武等人跟着进了史家将府。
白墙彩柱,红梁黑瓦,飞檐斗拱,管廊相接,池林交伴,鹤舞鹿鸣。是真的养了仙鹤与梅花鹿,在院里悠闲散步。混不似个武夫宅邸,倒像是道家宫观。
在正堂落座,各自身边坐下一个妙龄侍女伺候。二哥左顾右盼,与高思继家里有些相类,不过花样更多。却看这侍女白藕玉臂,锦衣低垂,粉嫩酥胸微露,纤纤玉手轻抬,在茶碗里勾勾画画,白的赭的,变戏法般弄了一碗,竟似画了个牧童骑牛怎的?看得老黑眼界大开,哪舍得下口。
史仁遇端起茶碗嗅嗅,小啜一口,道:“十三郎与我说了,屁大个事,还这么老远跑一趟,差人找小十三办就成。”
李三郎道:“在史公是小事,在我们是大事啊。塞外苦寒,啥都缺,说等米下锅是过了,确实不宽裕。镇里只给俺五千人的钱粮,哪够啊。让别人来,俺大哥不放心,若非那边实在走不开,他就自己来了。”这话说得诚恳,史仁遇十分受用,道:“嗨呀,怕不有上千里路吧。”
“差不多。一天百多里,除了在沧州歇了几日,走就走十天。”
“你看看。好啦,到这里便是到家了。”指指老黑,道,“你晓得啊,十三郎与他有亲,常与我说这个姊夫如何。今日一见嘛,还成。哈哈哈。”
老黑搓搓手,道:“唉?十三郎怎么不见。”
“他在魏州军中,哪能乱跑,我也是过完上元节才回来。”史仁遇将茶汤吞掉,道,“跑这么远,先说正事,免得你心里惦记,一会儿吃酒都不痛快。”李崇武坐正了身子,史仁遇说:“盐我见了,不错,比河中能强。我与李公商议,先用一千石看看,若是好,便办起来。此事十三郎都说了吧?”
李三道:“来信说了。”
“要粮,可以,俺这里也只粮食多,有些仓里放久都烂了。义昌不要粮,河中要也不多,弄得老子也发愁。话得说到前头,今岁先算一石盐换谷二石四斗,来年还要看年景,若是收成不好需得再谈。”
“自是应当。”
“怎么交货想好了么。俺肯定是过不去卢龙。你该晓得,我家虽与这黑厮有亲,但是镇里跟你卢龙不大对付。”
“正为此事而来。营州那边修了码头,可以直接装船到棣州,沿河走船过来。若是千多斛的海船,都不用换漕船,直接可到博州,回程更方便,这边上船,一路顺流而下,拉纤都省了。”
“啊,我说你在沧州歇个甚,为这事找卢彦威那厮了吧。”
“是。毕竟要过义昌,还是打个招呼,免除误会。”
“误会?他敢。”史仁遇瞪起铜铃般的双眼,不屑地说,“嘿嘿,你晓得我也从义昌买盐吧,你去寻他,怎么说?”
“我只说来这边买粮,没告诉他是拿盐买,他可能以为我是卖马来的。”
“哈哈哈哈。”史仁遇笑道,“这厮没要好处么?”
“说是要抽过税。”
“允了?”
“不允他过不来啊。”
“算你多少?”
“要十税一,最后说妥十五税一。”
“哼。这般,你这税钱省一半,另一半交到我这里。船到棣州是吧,这段我派人护送,算是给底下发点辛苦钱。”
李崇武一听,明白自己格局小了:“成啊,那横海军这边?”毫不犹豫就把卢彦威扔了。
史仁遇抬起半拉屁股,霸气侧漏地放了个屁,挥手扇一扇,道:“这你不管。收税收到爷爷头上,反了天了。”
“好嘞。那边应已装船,再有半月一月就到,届时烦劳史公安排。”
“嗯。歇几日,魏州那边我来办,过几日,带你去见李公佺那老货。”对李三郎这个雷厉风行的态度,史仁遇感觉很对脾气,大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买卖说完。先去洗尘,晚些吃酒。”
“好嘞。史公,酒不用管,一会儿我带好酒来,包您满意。”
“有好酒?有心了。”史仁遇眉眼都快挤成菊花,“好,那我等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