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李三郎搬出烧刀子,史仁遇哪喝过这等烈酒,两碗下肚就麻了舌头昏了头,被侍女抬回去休息。一连三天,夜夜笙歌。史仁遇很细致,安排了官妓,献艺又献身的那种,不单李三、二哥几个有,连军营的弟兄都一个没有落下。
一个都没落下呀。
第四天,二哥被李崇武从两个姑娘中间抓起。看他表情,感觉不是好事,唬得二哥隔夜酒都醒了。李三手指在木几上有旋律地跳动着,敲出节奏快慢不一,道:“李存信来了。”
“谁?”这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李三道:“宣武朱温打兖州,朱瑄求到了你爸爸那里……
老黑不乐意了,怒道:“你爸爸!”
“好好,朱瑄求到河东,那边派了李存信过来助拳。你也知道,河东这个军纪,从魏博借道,入境就屠了几个镇子,前天到隔壁莘县,又祸害了这边几个庄子。昨晚大半夜有人来告状,史公一早已去集军,让咱做好准备去魏州。”
听到李存信这个名字,二哥就觉着浑身难受,一个李匡筹,一个李存信。李匡筹已被卢彦威吃干抹净,只活下一个老婆,还被刘窟头捉了,喂着奶都给李鸦儿送去暖床,二哥也就不惦记了。但这个李存信,老大的死就跟他脱不了关系,这是二哥心里的一根刺。本已淡忘的一些记忆此时又泛滥起来。
看着二哥的脸越来越黑,李崇武赶紧将他拍醒,道:“收拾一下准备走。”
老黑默默洗漱,包了行囊,汇合部下,跟着史仁遇出城向西。
魏州就在博州以西相邻,治所在贵乡,即后世鼎鼎有名的大名。史仁遇集合了千骑,放马疾奔,半日就到。
进城就感觉气氛紧张。
史仁遇差人将队伍领进军营安顿,自己带着李三几个直奔李公佺的府邸。在门口,便有一壮如公牛的汉子上来迎接,正是二哥的妹婿十三郎,大号史怀仙。其实老黑与这妹婿有年不见,一眼还有些陌生,总算还能认出彼此。
“叔,李帅在里头。”史十三向老黑一颔首,先向史仁遇行礼,在前领路。
李公佺与史仁遇年纪相仿,面颊略显狭长,俗称驴脸,一字眉,八字胡,目光炯炯。史仁遇向他介绍了李崇武与二哥,李公佺向他两个点头示意,对史仁遇道:“李存信这事听说了吧。”史仁遇没好气道:“昨日破了博州许多庄子,大半夜来求告,俺家门都砸破了。儿郎已上了城,俺来看看罗帅是个甚说法。”
李公佺冷着脸,道:“走一路,害一路呐!各家庄子都有损伤。程公佐、李重霸几个正跟罗公掰扯,我是回来等你。”史仁遇纳闷道:“前面不是过了一队人么,怎么又来?”为救援朱瑄、朱瑾兄弟,李克用之前已派了数千骑过境,由史俨领军,借道魏博。李公佺解释道:“上次,人去就被一条葛摆了一道,折损不少,跟朱瑾一块儿被堵在城里不敢出来,这是增兵。”
史仁遇道:“咳。罗帅这是闹哪样。我看那独眼龙兔子尾巴长不了哇。”
这俩老汉说话没头没尾,二哥全跟听天书一样不明白。一条葛是谁?怎么就摆了一道?这都什么跟什么。李公佺看客人满脸迷茫,挤出笑脸,道:“看我,说这些冷落了尊客。且让大帅去操心,咱说点好事。”
“对对。”史仁遇便将在博州与李三谈妥的情况说了。李公佺微微点头道:“成。卢彦威这畜生,想钱想疯了。十三郎,过几日,你带人走一遭,押盐回来,爷爷倒要看他横海军敢动你一根毛么。”
“喏!”史怀仙躬身应下。
李公佺道:“此事就这么定,十三郎你看着办就成。”继续跟史仁遇道,“哎呀,还得说回李存信这事。说是过境,结果到了莘县不走,罗帅也没说法,上下意见很大呐。”
史仁遇道:“河东救兖州,过便过去了,待着不走怎么?”
二哥听了个大概,捂着嘴有点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引得众人来看。老黑定定神,说:“河东缺粮呗,筹粮呢。”说着二哥就有点笑不出来,“哼,去岁在卢龙四处横抢,也是李存信这厮。据闻有次在成德没粮,那厮晒了王镕万把降兵做肉脯吃。这帮畜生,全是祸害,到哪哪倒霉。”
在博州喝了几天酒,二哥跟史仁遇算是混熟,但李公佺对他们的情况还不太了解。史仁遇在旁解释道:“刘窟头在河东避过一阵,二郎跟着也在那边混得几日,去岁才回幽州,比较了解。说是在家里都抢,军士过境,整村整城百姓逃散,你说说。这般胡搞,要么我说独眼龙长不了呢。”
其实哪用屠子哥介绍,河东军的军纪烂,谁人不知,又不是没在魏博杀过抢过。李公佺道:“我也是看着河东不成。但是咱大帅自有主意呐。”史仁遇不屑道:“甚主意?无非两头讨好么。方与朱三修好,转头却一再给河东行方便,哪个眼瞎,看不出来?哼,待人腾出手,能有咱好果子吃?”李公佺道:“哼。他不就想着让朱三腾不出这个手么。”
“就他明白!”史仁遇满眼的嫌弃之色,“朱三什么人?你看着,短则一二岁,郓、兖必败。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哦。”
“郓、兖必败怎么说?”
“这不明摆着么。朱三都快把郓、兖搬空了,没人没粮,还打个屁。朱家兄弟俩,如今就是等死。朱三有些能为。你看,去岁这厮在梁山大破朱瑄,那会儿郓州损失很大呀,可他偏偏不打郓州,转头把兖州围了。待朱瑄派了贺瑰几个来救,走半路被打个埋伏,全军覆没。这回河东兵一去又栽了。再说,河东隔着天远地远,便是相救,那也是杯水车薪。再来两回,内无钱粮,外无援兵,都不用攻城,朱瑾准得完蛋。去了朱瑾,朱瑄独木难支,亡无日矣。”李公佺赞道:“高啊。”史仁遇哈哈大乐,道:“高个球,这不闲着没事瞎琢磨么。”笑罢一声叹息,道,“他奶奶地,咱就想过个安生日子,打个甚呐。”
“可不。管他宣武、河东怎么打,跟咱有甚相关。罗公两边不得罪,我没意见,但李存信高低是不能再待着了,他得走。”李公佺起身道,“十三郎,你招呼一下,我跟你叔去见大帅。”
李公佺跟史仁遇去找罗弘信罗大帅聊天,等他两个出门,史十三就张罗给李三几个安顿了一个独院。打发走了仆役,史怀仙和老黑紧紧相拥。“来来来,走两合。”好像当了大王的猴子,拉着老黑就要动手。二哥见状,好么,这院子自带个天井不小,居心叵测啊。客随主便,也不好扫兴,两人就乒乒乓乓动起手,你一拳我一脚,过了三招两式。史十三力大势沉,捶得屠子哥生疼,又不能下死手还击,熬了两把,老黑就跳出来叫道:“不打了不打了。当年你打不过俺,如今就能成么。哈哈。饿了,速速酒肉伺候。”
史十三就是跟他耍笑。两个职业武夫,真动手确实容易出事故,而且刚刚吃了老黑几下,也是忍得够呛。向边上看戏的李三郎道:“李司马见笑,俺俩这是许久不见,闹着玩。”
李三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道:“没事没事,继续,我也开开眼。”
“不打了。”史十三招呼人整治了饭食,李三郎搬出看家的烧刀子佐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史怀仙道,“真没想到你能过来。上次见,还是俺去幽州买马,顺道带娘子去省亲。哦,那是光启三年吧,一回来就出事了。”二哥道:“可不。听说这边闹,张哥还紧张呢。他只这俩个妹子,哪里放心。闹着要来,俺是硬拉着没敢让走。再后来得了家书,才算安生。”
李三郎好奇道:“什么事儿,这么紧张?”
二哥道:“啊,那年魏博换帅,罗公便是那次上来吧?”
看李崇武迷茫,史怀仙为他解说:“原来是乐彦祯做大帅,让他儿子乐从训募了五百子将做亲兵,大伙一看,这哪成啊,便让他散了,闹得不大愉快。这厮面上辞位出家,却偷偷让乐从训跑出城,勾结外藩,领了三万兵来打。李公、史公几个便推了罗大帅上位。当时俺跟着李帅,哎呀,不好打呢。”
李三追问:“怎么不好打?”史十三搔搔头,道:“这不是勾结外藩么。乐从训狗屁不是,但这厮寻了朱三助拳。宣武军派人帮他,镇里准备不足,先败了一阵,后来又赢了。”李三又问:“宣武军很难打么?”史怀仙道:“怎么说呢,也未必就比咱强了哪里,只一点,人家舍得拼命啊。那边不少是巢众出身,烂命一条。咱镇里么,嘿嘿。”看他有些扭捏,老黑帮着把话说完:“他魏博是谁当大帅谁拼命。彼辈先推了个赵文弁上去,那厮出城迎战都不敢,便又被砍了。后来是罗弘信这老儿出头,亲自操刀上阵,斩了乐从训。哼,羞臊不羞臊。要说原来数你魏博最横,越来越怂,起先是出去打不成,怎么现在家里都顾不住了。啧啧。”史十三嬉皮笑脸地道:“嘿,当时是程公佐领头冲。哎呀,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咱就混口饭吃,拼什么命啊。”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三郎道:“那乐彦祯为何要募子将做亲兵呢?”
“哦,这事儿啊。这厮有意让乐从训接位,本来也不是不成,结果有次王铎去义昌镇上任路过,乐从训给人抢了,人也杀个干净。王铎好歹也是个宰相,去义昌做大帅,他给人杀了。朝廷本来就瞧咱不顺眼,还出了这事,若小畜生做大帅还得了,朝廷不得下诏讨伐爷爷。看大伙便不肯,这厮便募了那些人,给那小畜生撑腰么。”回忆往昔,史十三对着老黑感慨道,“这一晃都快十年了,你家二哥儿不小了吧。”
说起小屠子,二哥道:“也来了,跟着卢八在营里。”
“卢什么?”
“卢涵,卢八郎。原给俺大兄做亲兵,如今跟我。”
“哦。”史怀仙没什么印象,也不关心,“大兄还好啊?”
“嘿,没了。”
“没了?”
“去岁李存信所部在城里闹事,打起来,中了一箭。”屠子哥点点喉头的位置。他说得轻描淡写,史十三却看出他很不自在,原想问问家里情况,干脆也别开口了,再问出点糟心事何必呢。“秋娘总说这边熟人少,想回去看看。只是兵荒马乱,哪敢让她出门呢。既然来了,看哪日到我家里,多走动,认认人。”
“嗯。”
李三的思绪不知道从哪里又飞回来,插口道,“史郎,多问一句,咱这买卖就算说成了?别怪我啰嗦,缺粮啊,等米下锅呢。”史怀仙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博州那边俺叔说了算,这边李公说了算,他两个都说成,一定能成。”
转眼夜深,李公佺回来,差人看这边都没休息,便将他们又引去堂中说话。
“安顿妥了?”李公佺上来先客气问候。
史十三道:“妥了。嘿嘿,俺今夜也不回了,跟二郎叙叙话。”
史仁遇道:“嗯,应当。”
李公佺扫视众人一圈,让仆婢们都退出去,闭了门,道:“本来是说点喜事,捉点钱,被李存信这厮给搅了。罗公那边还没拿定主意,这几日还得再议,一时就顾不上其他,只怕买卖这事要耽搁了。”
“不急。”李三郎心说,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李公,我这也没甚事,你们忙,若有哪里用得上俺们,只管开口,别客气。”
他这个表态,李公佺很受用,道:“小辈来做客,岂能烦劳到你身上。”
史仁遇道:“咳。无非是打与不打。怎么,你还能跟去打李存信么。”
这把李三没说话,老黑先有点压不住火,道:“成啊,这厮,打便打了。”在这里碰上,屠子哥还客气么。史仁遇和李公佺闻言,互换个眼神,均想,卢龙与河东不是一条心啊。李公佺道:“呵呵,此事还是罗公定夺。十三郎,这几日你代我招呼好,万不可怠慢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