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情况,没有人能坦然,昔日高高在上的修者纷纷成了无头苍蝇,着急、焦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林曦扬自己死过一次,又早已见惯生死,反而没那么畏惧,相比于众人的慌不择路,他倒是显出几分沉稳来,他四下看了看,没觉察出什么异常,继而仰头看着客栈大堂正中悬挂着的尸体。
“要取下来么?”他轻声询问路舟雪,那东西挂在那里的确碍眼,也许拿下来看看能发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呢?路舟雪却是抬手拦住了林曦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微微摇晃的尸体,神色有些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林曦扬要上前把尸体放下来,他摇了摇头道:“且等一下。”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显然在场打算从死人身上找突破口的不只是林曦扬,没有路舟雪的出言阻止,另外的修士已经自顾自出手把那具皮包骨的尸体放了下来,连同正下方跪成四角的四具尸体一同放平了陈列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似乎没什么异常,然而路舟雪心中的违和感却越来越重。
方才把尸体放下来的修士忽然跪了下去,喉咙像被什么难缠的东西堵住了一般咳个不停,他难耐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脸色憋得青紫,身旁的人见状连忙蹲下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你怎么样?”
那人被喉咙里的东西卡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嘴巴张张合合,大量血液莫名其妙地从他的口腔里流了出来,但卡住咽喉的东西却无论如何都咳不出来。
“师尊,他怎么了?”林曦扬和其他人一般,看不出那人身上的问题所在,却本能地感到危险与不安,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做足了戒备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那里以及在旁边问候情况的几人,莫名有种要出事的预感,他小声同路舟雪交流道,“我感觉不对,但我看不出来。”
林曦扬当然看不出来,客栈里要命的东西本就是冲着在场修士来的,若是轻易叫人看出了门道,还如何为非作歹?路舟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咳得满口鲜血的人,他是完全看得清楚的,那修士口腔里塞满了手指,十几根长短不一的手指探出他的嘴巴往外伸着,仿佛有许多双手臂要从他的喉咙挣脱出来一般。
手指上沾满了鲜血,指甲崩裂,看着恶心又恐怖。路舟雪的右手缓缓地按上了腰间悲风剑的剑柄,那人嘴里的东西,是真的有可能从他的躯体里爬出来的,至于爬出来的究竟是何物,路舟雪不太想去想象。
总不会很好看就是了。
“师弟,把口张开,我给你瞧瞧。”那人的同门师兄见他委实难受,便如此说道,一边捧起他的脸凑近了往他的喉腔里看,舌根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或许便是导致同伴咳嗽不止的缘由。
如此想着,他又凑近了些,手里用灵气掐了一小团幽光丢进师弟的喉咙里,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堵塞着喉管的东西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被窥探,它忽然也转过了正脸,从幽暗的咽喉深处直勾勾地对上那名修士的目光,然后拉扯出一个极其像人的笑容。
正替师弟查看口腔异物的修士被喉腔里的情形所骇,猛然松开前者的脸,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脸色白的没有一点血色,惊疑不定地盯着师弟的脸,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本不甚在意的众人都因为他过激的反应转过头来,一脸问询地看着他,想知道他究竟看见什么了反应这么大。
空青原本蹲在地上用灵力检查尸体,听见这边的动静不免抬起头来,瞧见那人被吓破了胆的反应,客栈里已经有几个妖修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到底是丢了终庭的脸了,空青不悦地皱了皱眉,用有些责备的语气道:“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他——”方才那名修士刚想说他在师弟的喉咙里瞧见了一张讥笑的人脸,但转眸就瞥见原本还憋得脸色青紫的师弟朝他露出了与喉腔里的人面如出一辙讥诮的神情,他顿时脸色大变,拔剑就朝师弟的脸刺去,一边怒吼道,“哪来的邪祟,还不从我师弟身上离开!”
然而所有的一切落在林曦扬等人眼里就是,他对着正因为不知名原因痛苦不堪的师弟刀剑相向,空青眼疾手快打掉他手里的剑,朝旁边因为变故突生还怔愣着的众人厉声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按住了!”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出手把人按下了。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刚才还正常的师兄忽然得了癔症一般挣扎不休,神色惊恐地瞪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嘭”地一声炸成了一团血雾。
路舟雪虽然能看见的比旁人要多,但人界实在太能搞幺蛾子了,他因杀业渡劫那会儿又基本足不出户,很多东西还真没见过,而上辈子的惨死又让他学会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自诩为神便轻视凡人,傲慢的代价是尸首分离,因而从异状发生到现在他都谨慎地没有出声,一直在旁边静观其变。
那人的突然炸开是他所料未及的,因而他和林曦扬都躲闪不及被血雾溅到了身上,他下意识抬起袖子挡了一下,但手背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上了一层血点,他放下手,垂眸有些厌恶地打量着手上溅到的血,然后从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只是血点虽然擦掉了,血痕却留了下来。
“师尊,擦不掉。”林曦扬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皱紧的眉头从开始到现在就不曾舒展过。
“静观其变吧。”路舟雪语气平静,心情却不太愉快了,他的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尸体爆开的威力不小,大堂里坐着的每个修士都或多或少的沾到了一点,倘若真的要出事,先遭殃的总不会是他们,就是不知道,这血点埋下来的标记,会招来什么祸患了。
“是,师尊。”林曦扬闻言也只得点头,如今情况不明了,他即便怀疑有问题,也找不到解决的突破口,还不如听路舟雪的静观其变。
只是他俩耐得下性子,不代表旁人也如此,有人施了洁净术后发现清理不干净,顿时便骂了起来:“血弄了我一身,当真是恶心,宗门自己带来的人什么时候出了事也不知道么?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溅这一地血污恶心人。”
旁余修士本就叫各种意外状况搞得精神紧绷,尤其是死了弟子的宗门,本就惋惜悲痛,此时听见旁人还在不知所谓地说着风凉话,火气一瞬间就上来了,当即也不吝啬语言刻薄道:“阁下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心刀子落下来下一个脑袋落地的就是自个儿。”
“你——”任凭谁被指着鼻子咒生死都不会高兴,眼看问题没解决,先要内部闹起来时,空青丢下手里的尸体,忍无可忍地道了声:“够了,还嫌不够乱么?”
她仍旧蹲在地上,但高度带来的劣势并没有让她的威严折损,几个吵闹的修士听见她的责骂都纷纷闭了嘴,越发显得她积威甚重,空青目光在面前几个修士身上略过,这样的境地都能吵架,想来不会有什么好的见解,空青直接忽略了他们,目光落到从始至终都像个旁观者的路舟雪身上:“道友对眼下的情况可有什么看法么?”
路舟雪原本只是旁观,即便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也没有出言提醒这些修士的打算,此时空青主动向他问起,他也没有因为旧情就改变主意,他抬起眼眸,神情冷淡,语气敷衍:“没有。”
历劫时的路舟雪一定会善心大发,但找回了往昔的青君却绝不会多管闲事,哪怕只是顺手为之的事,这并非源于他惨死后的心灰意冷,而是本性使然,万古追求大道之人多要求无个人私情而能为生民立命,但这个范围里绝不包括路舟雪。
或许刚复苏时受到历劫时的心境影响,尚且还有些许残留的柔软,但这些在转世历劫之际被萧月珩刻意添加进去的性格本就不属于他,因而随着复苏时间的推移,他会渐渐回到最初阴晴不定、快意恩仇的状态。
例如此刻空青再次同他交谈时,不似昨日带有长辈关怀的恨铁不成钢,他睁着烟灰色的眸子冰冷地审视着向他探求答案的女人,右手不自觉地在剑柄上摩挲,他的胸腔里有两团因惨死而产生的情绪在后知后觉的纠缠着,他不知失望和痛苦拉扯出的恨意因何而生,但这无疑让他产生了疑虑。
“道友若是芥蒂先前的得罪而不愿据实以告,我可向您赔罪,还望道友不要吝啬发现,将所获告知一二,我们也好一起想法子逃出生天。”空青对于路舟雪毫不掩饰的敷衍皱了皱眉,却还是耐着性子劝道,面前亦鬼亦仙的修士来路神秘,空青有种莫名的直觉,对方一定知晓什么她们所不清楚的。
空青此言一出,其他修士以她马首是瞻,自然纷纷附和:“是啊,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破局……”
大多数人只是想从路舟雪这里获得更多的线索,但也不乏有人对他作壁上观的姿态不满,言语上多有谩骂。路舟雪摩挲刀柄的手用了些劲儿,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但谁也没注意到,林曦扬也只隐约感觉到一点不对,但对方向来不露山水,林曦扬也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路舟雪很快又放松下来,他微微歪头看向空青,指了指先前咳嗽的那名修士,慢吞吞道:“不是想知道本座看到了什么么?告诉你们也无妨,他的喉咙里藏着一张人面。”
“这种胡话也说得出来,莫不是故弄玄虚。”路舟雪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听闻他所言,不仅不信,反而出言讥讽,这样莽撞的做派,不该是这等境界的修士会有的,他或许能够看不惯路舟雪,却决不该在后者指出问题后不加核实便如此草率地下定论。
林曦扬敏锐地感觉到了问题,他的目光在那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心底忽然生出一个疑虑,面前这人,当真是终庭的修士吗?林曦扬想着,下意识想提醒路舟雪,转头却看见后者眼底藏匿的兴味,然后他便明白了,路舟雪也发觉不对劲了,只是不知他引而不发是做得什么打算。
“是不是故弄玄虚,看看就知道了。”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只在替路舟雪说话,但后者不仅不领情,反而朝出声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重新落到空青脸上,意味深长道:“有些东西可不是能随便看的——本座能说的就这么多,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
是“能说的就这么多”,而不是“知道的就这么多”,路舟雪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空青闻言眉头越发紧皱起来,她莫名对眼前的鬼仙感到熟悉,对方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但他却不想说,这让空青感到棘手,若是旁人她便直接武力威逼了,可偏偏路舟雪表露出来的实力又不是她能拿捏的。
“道友为何不能与我等坦诚相待呢?”空青道,她不明白路舟雪的动机,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明明把知道的说出来更容易破局不是么?
“本座为何要与你们坦诚相待?”路舟雪反问道,这些人的生死本与他无关,贸然多言,这些人无论因为他的话活着或者死了,于他而言都是麻烦。
“可是——”空青还欲再劝,那几个修士竟是又惹出了事端,他们趁空青与路舟雪说话的功夫,不知被谁撺掇着看了先前被卡住咽喉那人的喉腔,寄生在人喉咙里的人脸朝每一个人都露出了笑容,然后看过它面目的人在下一刻全都无一例外地遭殃了。